二 解毒
付一曲跟著進了齊軍大營。 之前她耍賴一般執(zhí)意要看王鴆的臉,再加上身份不明,洛東流便對她頗有芥蒂,本是不想讓她入大營的。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就要進大營的時候,險象徒生。 剛經過人蛇絞殺陣幸存下來的將士突然開始渾身麻痹,呼吸困難,痛苦不堪,有的還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竟再難以向前一步。 蛇,小蛇,無孔不入,就算是盔甲也有縫隙可鉆。 所以這些幸存齊軍中毒量微小,發(fā)作雖慢,但久久不治,也足以致命。 洛東流見狀,剛喊了大營守衛(wèi)叫些營中兵士幫忙,身旁的王鴆驀地痛哼一聲,力竭一般單膝跪到地上。洛東流連忙扶住王鴆,卻發(fā)覺自己也有些目眩頭暈,攙著王鴆也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付一曲本來坐在逐云背上,悠哉悠哉,吹完笛子無聊到吹起了口哨。這口哨吹了一半,便看見自己一路跟著的齊軍紛紛倒地,就連魍魎營的鬼面軍也倒下了不少。 付一曲這才想起來齊軍是人,怕蛇毒。 壞了!怕是美人兒也中了毒!得去看看!付一曲如是想。 付一曲連忙翻身下馬,記掛著那美人將軍,步履如飛。 順便還分了個神思考了一下,美人兒的名字到底是“震”還是“振”……也可能是“鎮(zhèn)”。不過這些都俗氣,好像不怎么配得上美人兒的容色。 有機會一定要連名帶字問個明白。 想著便已走到王鴆面前了。付一曲蹲下身,一手扶住王鴆肩頭,另一手便要去解開他腦后鬼面的暗扣。 一縷竹香沁了過來。王鴆意識稍稍回籠,便感受到了有人摸上自己肩膀,撫上了自己后腦。 王鴆一把抓住付一曲的手,猛地要把她從他身旁推開。 黑甲護甲下的一雙手抓著付一曲的兩邊手臂,隔著鐵甲也能感受到這雙手的有力,仿佛掌心的熱度也隔著冰冷鐵甲透了過來。 付一曲費力架住王鴆這雙手,低聲急道:“別亂動!蛇毒蔓延極快,身體活動更是加快了蛇毒蔓延,你這是上趕著去見閻王!” 王鴆這才不再掙扎,蛇毒毒性和體力的不支讓他微微喘息:“你……又要干什么……” 付一曲道:“我解你面具是想看看你唇色如何,是泛白、泛紫還是泛青,分辨蛇毒毒性種類,沒別的意思?!?/br> 別的意思日后再說,先救了你小命。付一曲暗自道。 王鴆這才安分下來,任由她摘了鬼面,任由她抬起下頜。 付一曲又見了王鴆面容。眉如飛羽柔入鬢,睫似蝶翼軟翩躚,本是柔絕??裳垌绮ㄗ粤鬓D,目中寒光射霜星;鼻梁高挺,眼窩略深,又帶些塞北侵略性的味道。尤為可憐的便是那微微含珠形狀姣好的唇,干裂著刻了許多細小裂紋、印了點點凝滯血色,直教人心疼不已,想徑直含上去,舔舐那絲絲傷口,滋潤它干澀裂痕…… 唇色泛紫。付一曲低聲輕語,讓自己把心思放到給王鴆治蛇毒上來。 ……其實不用費什么心思。 天下蛇毒,再毒也毒不過蛇王毒。蛇王的血能抵御自身蛇毒,自然也能解得了普通蛇毒。所以不管是什么蛇的毒,解法到了付一曲這里相當簡單粗暴:流點血,喂人喝了便是。 所以本也用不著摘了王鴆鬼面,去看唇色辨別毒性的。 冠冕堂皇。付一曲的動機本就不純,不過是為了多看王鴆幾眼。 王鴆的神志被蛇毒侵得有些迷亂?;秀遍g似是聽到付一曲喃喃說了句什么,便微微偏頭,下意識應了一聲:“嗯?” 鼻音竟有些糯…… 熱潮驀地涌起。付一曲緩口氣,拇指指腹用了些力氣,柔柔抹去王鴆臉上已干涸的殘存血痕,語氣中帶了難得的柔和:“沒事。放心,好治。” 指腹下是凝脂柔滑微涼的肌膚。肌膚上是指紋明礪溫熱的指腹。 王鴆有些目眩神迷,仿佛身處茫茫大海,眼前似乎蒙上了重重迷霧。面前這人的眼神卻如同茫茫海面上燈塔的光芒,柔渺卻又分明,如同晨曦第一縷光,直直地探向他的雙眼。 人的眼眸……會是金黃色的……么? 王鴆來不及細想,或者說已經不能細想。耳畔遠遠的是大齊將士的呼救聲,人身子一輕,便不知被誰抱起來,走遠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人已在營帳中了。 王鴆醒過來的時候,周身是在塞外從未體會過的溫暖。 身上蓋著五年來行軍打仗隨軍的薄被,除此之外還有一件青色薄衫,上面縈繞著淡淡的竹香。 王鴆身體還有些發(fā)軟。他緩緩坐起身,一旁席地而坐扶額小憩的洛東流聞聲立刻醒了過來,連忙上前扶著王鴆坐起。 王鴆揉了揉額角:“東流,大家怎么樣了?” 洛東流將王鴆扶穩(wěn),轉身去一旁去端粥:“大家都已經好轉了,大人放心吧。那付一曲看著吊兒郎當的,卻有點兒治蛇毒的本事。弟兄們喝了他熬的藥,蛇毒的癥狀都減輕了大半?!?/br> 王鴆寬慰一笑:“那就好……不過,東流,此人似乎沒有敵意,但身上卻有諸多蹊蹺。你有沒有注意到,他腰間掛著一把竹笛?” 洛東流端了碗清粥來,舀了一勺遞到王鴆嘴邊:“這屬下倒是沒注意……大人是懷疑,此人與之前在人蛇絞殺陣中驅散蛇群的笛聲有關?” 王鴆柔唇輕顫,喝了那口略燙的粥:“怕是如此。弟兄們喝了藥,有沒有什么不適?” 洛東流又舀了一勺粥:“嗯……應該沒有。屬下也喝了,那藥奇苦無比,但喝下之后身子立刻就不麻了,呼吸也漸漸順暢了許多。屬下中毒量不算多,喝了兩次藥,現下恢復如常。也是屬下率先試過,這才敢讓您喝這藥?!?/br> 王鴆沒喝那口粥,又問:“我也喝了此藥?” 洛東流收回粥匙:“是。屬下剛醒轉便看見付一曲和軍中醫(yī)師爭吵,說什么自己有治蛇毒的特效藥,再不救人就來不及了。怕大夫不信,付一曲自己還喝了藥。屬下見他無事,也大著膽子試了。確實有效,便也為您送來了些?!?/br> 王鴆下意識抿了抿唇。自己現在的癥狀確實減輕了不少,只是身子還有些虛軟。一方面或許是因為蛇毒殘余,另一方面怕是因為…… 思慮間,王鴆突然覺得自己的唇似乎沒有之前那么干澀了。許是之前喝藥、喝粥,得了些滋潤。 可昏迷時喝過那奇苦無比的藥,現下口中倒是絲毫苦意都無,倒有點點清甜…… 洛東流端走了粥碗,道:“快子時了,大人該喝那藥了。屬下去為您煎藥。” 些許疑慮被打斷,王鴆點點頭,視線落在那蓋在自己身上的青衫上,又追問了句:“東流,這衣服……是誰的?” 洛東流剛要走,聽到王鴆喚他,便轉過身來:“嗯?您說什么?什么衣……” “啊——王將軍,在下為您送藥來了?!?/br>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付一曲端著碗藥從帳外走進來,朗聲道:“這蛇毒解藥趁熱喝效果最好,可別放涼了?!?/br> 洛東流心中記掛著事,猛地被付一曲高聲打斷,忘了適才話茬兒,只對王鴆道:“屬下先去辦事了?!?/br> 王鴆頷首應允。 付一曲不緊不慢地走到王鴆面前,徑直坐在王鴆榻邊。 王鴆注意到付一曲那一身青衫早已不見,身上只著了件繡著竹葉暗紋的銀白里袍,再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覆著的眼熟的青衫,心下了然。 不過付一曲竟然熟稔地徑直坐到自己榻邊……王鴆微微蹙眉,有些不悅。不過他也沒有多說什么,只問:“你到底是誰?” 付一曲舀起一勺藥,放在唇邊吹了吹,淡然道:“將軍,先喝藥吧。哦對,您要是不信我,我再為您嘗一遍——” “不必了?!蓖貘c緩緩道:“先告訴我你的身份吧。對了,就別用付子忠兄弟的身份來搪塞我了。據我所知,子忠是家中大郎,也并無兄弟?!?/br> 美人兒俊眉微蹙,語如湍湍細流,夾雜著無形卻明利的冰凌,付一曲只覺得別有一番風情。說辭早已備好,她笑道:“付子忠非我親兄長,而是我堂兄。將軍日后可以去他家問詢,看看他是否有我這個親戚?!?/br> 付子忠祖籍江北,齊都臨曄。 且是三代單傳。 王鴆輕笑,復問:“婁蘭蛇陣外以笛曲驅蛇之人是你么?你怎會驅蛇之術,又恰巧會解蛇毒?” 美人兒笑了。雖然這笑有些蹊蹺,可還是…… 撩人得很。 藥匙放回碗里,付一曲傾身上前,食指點在王鴆唇上,玩味笑道:“噓——乖,喝了藥我就告訴你……” 王鴆面色一沉,但如同在漠上流沙留下的刀痕,轉瞬即逝。他一把抓住付一曲輕薄的手,往旁邊一推。 美人兒驀然抓住付一曲的手,修長的手分明了輪廓筋骨,又微顫著脫了力地撥開。付一曲吃了一驚,隨后便調笑道:“怎么?生氣了?” 王鴆緩緩力氣,柔波輕斂,說話間并無波瀾:“付公子行止間還是放尊重些吧?!?/br> 付公子?付一曲一怔。自己竟然被當成男子了嗎? 也對。之前在驛站自己幻化的模樣似乎也是男子裝束。畢竟在凡間,男子行動確實比女子方便些。 付一曲覺得有些好笑。一種可悲的好笑。 也不知她有沒有笑出來。 王鴆語氣似乎柔了些微,又仿佛與之前并無不同:“說正事吧?!?/br> 付一曲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她又舀起一勺藥,細細吹了,邊吹邊道:“我自幼在嶺南長大。嶺南多蛇,從小就和蛇打了不少交道,隨身也就攜帶著蛇毒解藥?!?/br> 她將一勺藥遞到王鴆唇邊??匆谎勰巧姿帲挚匆谎鬯拇?,微微揚了揚下頜。 付一曲眉眼唇角皆是含著笑的。含笑顯風流是一方面,眼角眉梢恰到好處的弧度和右眼眼尾那一點嫣紅淚痣令她的含笑多了些攝人心魄的意味??蛇@笑到了王鴆眼中,“懾”不是奪魂攝魄,更像是一種威懾。 王鴆不是輕易能被威懾的人。他許久未動。 付一曲有些委屈地撇撇嘴,低聲喃了句:“喝嘛,涼了就不好了~” …… 王鴆還是喝了那勺藥。 本來沒覺得異樣,這點嗔意在付一曲身上毫不違和??墒且幌氲矫媲暗娜耸莻€及冠左右的青年男人,王鴆就覺得哪兒哪兒都別扭。神使鬼差地把藥喝了,生怕面前人接著詭異地撒嬌撒癡。 真苦。 付一曲倒是沒注意到王鴆這點思慮,只覺得美人兒經不得自己軟磨硬泡。她又舀一勺藥,細細吹了:“至于馭蛇術……嗯,嶺南那邊蛇師不少,我啊,稍微用點心跟他們學了學,就會了些皮毛。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皮毛。好一個“皮毛”。 王鴆可不信一點“皮毛”能嚇退婁蘭蛇陣數萬毒蛇,連其主婁蘭蛇師的命令都不聽了。 王鴆且點頭,喝了藥。柔目中起了些波紋,被他暗暗隱下。 付一曲繼續(xù)舀起藥,吹至溫熱,遞過去:“還真是趕巧。前段時間,我旅居付、我堂兄家中,堂兄寄了封信給叔叔嬸嬸。叔叔嬸嬸回信,恰好我正發(fā)愁不知去哪兒游歷,便幫著叔叔嬸嬸送了家書,順便來西北逛逛?!?/br> 王鴆且聽著,喝了藥,波瀾不驚。 “這不,一到驛站正巧就見著我堂兄重傷不起,這才受他之命前來送信。哦對了,”付一曲又晾好一勺藥:“堂兄在軍中擔的可是軍師一職?如今軍情緊急,如若王將軍不嫌棄,在下也可留在軍中,頂了堂兄的差事,為您分憂?!?/br> 王鴆淺笑:“哦?付公子除了馭蛇這門技藝,還懂兵法?” 付一曲吹了吹碗中剩余的藥:“我雖不懂兵法,但——”她湊得更近了些,白瓷碗邊與王鴆的唇只余一厘:“我懂蛇兵之法?!?/br> 碗中剩下的藥不燙,剛剛適口,用藥匙一口一口地舀倒有些多余。付一曲一手拿著藥碗送到王鴆嘴邊,另一手隔空護著王鴆的后頸,示意他直接喝下去。 那竹香越發(fā)沁人。 許是受了這竹香與邊塞氣息格格不入卻又溫存恬淡的侵擾,王鴆乖覺地微微啟唇,貼了碗邊,就著付一曲的動作,仰首將藥飲下去。 耳畔是他飲藥時細膩的吞咽聲,一聲,一聲;眼前是他玉頸間圓潤喉結的上下滑動,一下,一下…… 付一曲突然想起初見時從額間沿著他面上輪廓流下,滴入他脖頸之間的那滴血。 不知現在淌到了哪里。或許越過精巧的鎖骨,到了微微隆起形狀姣好的胸膛,繞過軟嫩的紅梅,沿著腹間帶著張力的淺渠接著流…… 雪白的肌膚上應是分明了一縷嫣紅血痕。 王鴆喝完藥,腦中也有了頭緒,拿定了主意。 眼前這個人,危險,神秘莫測。可自打相識以來,倒也毫無敵意,甚至莫名的有些友善。 王鴆疑心她是敵軍細作,畢竟付一曲既能驅蛇又能解蛇毒,與婁蘭馭蛇師實在是太像了。 ……不過如果她是婁蘭人,為何要幾次三番出手相救? 可王鴆也實在是想不出付一曲能夠出手相救的原因。 “你想做軍師?倒也不是不可以?!?/br> 他淡淡開口。 付一曲回神,看他唇間還殘存著黑褐藥汁,直想著伸手幫他抹去。手指動了動,只是收回了藥碗。 王鴆接著道:“既然付公子懂蛇陣,想必也能幫我們對付婁蘭。付公子如若愿意,便留下來吧。只是子忠仍是我軍中的軍師,付公子只能算個代軍師,這糧餉官銜怕是……” 浪子浪蕩多年,想尋個一官半銜?他猜測。 緊接著付一曲便如他所愿,擺出一副拮據又浪蕩的樣子:“多謝王將軍!能給在下個一官半職當當,掙點小錢,在下可就心滿意足嘍~” 王鴆了然。 付一曲拍拍王鴆身上的被子,收拾了藥碗藥匙,起身離開。 被子上的青衫一皺,兩個墨綠圓潤雞蛋大小的果子正擺在上面。 這件青衫出現在此處實在過于曖昧。王鴆叫住付一曲:“付公子。你的衣服,請收回吧。還有,這是何物?” 付一曲擺擺手,不緊不慢走出營帳:“那是竹果,嶺南的特產,味道不錯,剛喝了藥可以吃幾個。那衣服啊,你蓋著吧。塞上風寒,別著涼?!?/br> 指尖還留著適才柔唇的觸感。付一曲神使鬼差地將食指放在自己下唇上,輕輕抹過,本就天生含笑的唇角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