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玹是個暗衛(wèi)，五歲進(jìn)了英王府，十四歲被送到當(dāng)時的英王世子身旁；十六歲主子被送上京城當(dāng)質(zhì)子，他陪著上京；十七歲主子夸他眼睛真好看，把他壓上床，隔天英王世子好龍陽的事情，傳得天下皆知。

    至今已過十余載。

    原本被繼母陷害被送上京當(dāng)質(zhì)子，人人都可以欺壓的英王世子，如今已經(jīng)是九五至尊，也不過一十三年。

    這十三年里，主子經(jīng)歷過大大小小的暗殺一共三百五十一次，子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為主子擋過多少次刀了，只知道自己身上深深淺淺的刀疤，不管用多少膏藥，都無法祛除痕跡，縱橫交錯，難看又惡心。

    然而主子從不嫌棄他，甚至歡好時一次次吻過他的傷痕，眼神溫柔又憐惜：

    “子玹跟我受苦了，我發(fā)誓，有朝一日，必不讓你受一點(diǎn)委屈?！?/br>
    子玹相信他，主子不單單是他的情人，更是他的主人，他的信仰，他的命。

    無論主子說的是真是假，日后又會不會兌現(xiàn)，子玹都不會有半點(diǎn)質(zhì)疑。

    他的命是主子給的，當(dāng)年家鄉(xiāng)大旱，連樹皮草根都被人挖干凈，不知道多少人吃觀音土吃沒了，路旁到處都是尸體沒有人收?；实刍栌梗瑫r局動蕩，各地諸侯作亂，竟沒有人關(guān)心百姓的死活。

    猶記得家中兄弟姐妹有七個，兩個jiejie被父母賣了，剩下的餓死得只剩下他和一個哥哥。沒有糧食的時候，人是會吃人的。那些受不住餓或者得了病死掉的人，是不能吃的，吃了是要病了的，只能吃還新鮮的活人。自己的孩子狠不下心，那就去換別人家的孩子吃，子玹比他的兄弟瘦弱，自然就被舍棄了，被當(dāng)成兩腳羊去換另一家的女孩。

    “我們這可是個男孩，如果不是實(shí)在活不下去了，怎么舍得換給你，你家女孩太瘦了……”

    “這世道還分什么男孩女孩，我家這女孩看著廋，但體型比你家孩子要大，而且女孩的皮rou細(xì)嫩，算起來還不定誰吃虧……”

    子玹聽自己的父母跟另一對夫妻，你來我往的討價還價，似乎他們交換的，不是自己的兒女，而是兩頭普通的牲畜。

    自己的孩子不能吃，那么換給別人吃就可以是嗎？

    子玹抬起頭，在那個被用來交換的女孩眼底，看到了同樣的驚恐與麻木。

    然而子玹最終沒有被人當(dāng)畜牲一樣宰殺了吃掉，當(dāng)那家男主人準(zhǔn)備用麻繩勒死他的時候，英王府來賑災(zāi)的馬車剛好路過，主子給了那家男主人一袋糧食，就把子玹給買下了。

    從此子玹的命，就是主子的。

    子玹在暗衛(wèi)營里呆了九年，從一個孩童，成長為那一批暗衛(wèi)中最出色的那個。他身量挺拔，因?yàn)槌Ｄ甑娘L(fēng)吹雨打的訓(xùn)練，膚色不像時下受歡迎的美男子一般白皙，而是偏深的蜜色。相貌說不上多英俊，五官平平，勝在耐看，總是沉默的站在主子身后一米左右，像個不起眼的影子。

    事實(shí)上，子玹也不知道主子看上了他哪里，他長相普通，身材又高大結(jié)實(shí)，比起一些達(dá)官貴人們養(yǎng)的小寵兒，那真是金籠子里的鳥雀，與枝上的烏鴉。

    更別說主子本身就長得風(fēng)流俊朗，容貌之美在京中廣有流傳。

    也因此，主子跟他好了以后，總有人在背后嘲笑，說主子人長得好看，口味倒是獨(dú)特，不挑得很。

    其實(shí)子玹倒也不是真的那般普通，他眼睛生得獨(dú)特，雙眼皮，大而亮，眼尾狹長微微上翹挑著，瞳仁里幽幽的透出一些紫。因著這雙眼睛，讓他平凡的樣貌添了不少的光彩。

    子玹的家鄉(xiāng)與胡人毗鄰，漢胡兩族時有通婚，瞳仁異色之人不算少見，只少有子玹生得那般好看的。

    十四歲那年，子玹被領(lǐng)到主子面前，主子在他抬起頭時，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問他可取過名了。

    暗衛(wèi)是沒有名字的，只有一個個數(shù)字代號，曾經(jīng)的一切，在入了暗衛(wèi)營后，都是過往云煙。

    因此子玹回答并無。

    “那你以后就叫子玹，這個名字很襯你?！?/br>
    那時主子的眼神很溫柔，窗外微風(fēng)輕拂，三月里桃花與綠柳相映成趣，細(xì)碎的暖光落在身上，竟有些踏碎時空的割裂感。

    主子的目光似乎在看他，又似乎落在另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彼時子玹看不懂，只沉浸在與主子再次相遇的歡喜中。

    直到那年，二人上京的第三年。當(dāng)朝左相家的公子，扣響了京中年久失修的破敗英王府大門。

    那是個極其出色的男子，芝蘭玉樹，朗月清風(fēng)，是潘安宋玉一般的人物。

    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大而亮，眼眸微彎帶著淡淡的笑意，那清透的瞳仁，似乎泛著一絲幽幽的紫。

    “聽聞景儀兄上京，玉珩特來拜訪?！?/br>
    主子的臉上是子玹從未見過的歡喜，壓在眼底的萬千星輝，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間，全都亮了起來。

    “我這些年都在外面游學(xué)，此番回京，才知曉景儀兄已上京來……”

    兩人少時都曾在江南白鹿書院中求學(xué)，同窗幾載，相交甚好。君玉珩自然明白好友此番上京形勢兇險(xiǎn)，俊逸出塵的面容上不由帶上了幾分擔(dān)憂。

    殷景儀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他一向嚴(yán)肅寡言，少有笑容，而面對君玉珩的時候，眸中的溫柔卻毫不吝嗇。

    明明子玹就站在一旁，卻毫無存在感，他就像影子，像屋里任意一件普通的擺設(shè)。

    他的腦子似乎被人拿著大錘狠狠的砸過，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響聲。

    他甚至完全沒注意到兩人說了些什么，只在主子喊他退下的時候，身體本能的往外走。

    “這位是？似乎有些眼生。”

    子玹的腳步微不可查的頓了一下，心臟驟然一緊，有些緊張又帶著些許不切實(shí)際的期盼。

    “不過是我的一個侍從而已……”

    子玹從主子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緊張，他太了解他了，即使主子面上并沒有任何的異樣。

    不過是一個侍從而已……

    子玹那天回去，對著鏡子照了許久。

    那雙帶著些許紫色的眼眸，竟讓子玹感到些許陌生，仿佛不是長在他身上的東西一樣。

    當(dāng)晚主子又召見了他，兩人的衣裳褪盡，在進(jìn)入的一剎那，主子溫柔的親了親子玹的眼睛，如同過去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一樣。

    子玹是想躲開的，甚至胃里有某種翻騰的感覺，然而他最終還是不發(fā)一言，乖巧的任主子在他身上動作。

    主子那一晚明顯特別激動，翻來覆去的折騰了好幾次，到達(dá)頂點(diǎn)時，子玹分明聽見了，主子輕輕的喚了一聲“玉珩”。

    整個人像無聲無息的沉入了海底，冰涼的感覺滲透了四肢百骸。

    從那天之后，君玉珩便時不時的來府里與主子相聚，兩人原就是多年的好友，又有一方暗藏情愫，相處起來自然甚是愉快。原本多年不見的生疏，也慢慢的消弭，日漸親密起來。

    兩個同樣俊逸出色的男子，一同賞初夏新荷，深秋落葉，一同談詩論詞。君玉珩善箏，殷景儀便以笛聲合之，兩人相視一笑，既默契又溫情。

    子玹像啃了未熟的青杏，嗆人的酸意一路涌上喉嚨。

    夜間當(dāng)主子的手撫摸上他的身體時，子玹鬼使神差的開口推拒道：“屬下近日身體不適，偶染風(fēng)寒，恐與世子有礙……”

    殷景儀正待解衣的手一頓，抿著唇不說話，他拿眼去瞅子玹，木訥平凡的青年低眉順眼的，姿態(tài)恭敬得很。

    殷景儀心里驟然產(chǎn)生了一絲不悅，他知道這個被自己寵幸過的小暗衛(wèi)明白了些什么，有些被人戳中隱秘心思的難堪，卻也為一個小寵的不識好歹而羞惱。

    他捏住子玹的下巴，讓他抬頭面對自己。這張臉，平淡無奇，除卻與玉珩相似的眼睛，毫無驚艷之處，只生得溫良，讓人看著舒適，看久了也不覺得厭。

    “哦？偶感風(fēng)寒？我瞧著子玹的模樣，倒是康健得很……”

    子玹聽得主子一聲輕笑，兩人目光相視，足以讓他看清主子眼底的冰冷，像在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

    空氣似乎有些凝固起來，叫人呼吸困難。

    子玹目光閃躲著，額角冒出了冷汗。

    幸而，主子并未為難他。

    “既然如此，你且退下吧?！?/br>
    “是?！弊荧t躬身告退，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輕松慶幸的感覺。

    “既如此不愿，以后，且不用伺候了。”

    主子的聲音無波無瀾，子玹的腳步卻猛的一頓，背對著主子，他艱難的扯動唇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是，世子?！?/br>
    他緊緊的咬牙，不讓自己回頭求饒。雖然說起來很可笑，起碼當(dāng)時，他覺得，自己多少保有一絲尊嚴(yán)。

    這之后一段時間，主子果然沒有再召幸他，府中上下流傳他失寵的傳言，子玹卻也不在意。他真如主子說的那樣，當(dāng)一個普通的侍衛(wèi)，不遠(yuǎn)不近的跟在主人三尺之內(nèi)，而主子也沒對他有多少關(guān)注。那些相依偎過的夜晚，rou體之間火熱的糾纏，似乎都是幻影，而子玹只是他麾下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暗衛(wèi)。

    心里的失落是無法控制的，但子玹卻覺得這樣也好，以后或許他某一日就盡了自己的職責(zé)，為主子死而后已，會有一座孤墳掩枯骨。又或者主子熬出頭了，看在他往日盡忠職守的份上，會給他一份恩典，得些許錢財(cái)，余生過上普通安寧的生活。

    除卻心上人眼底裝滿了另一個人，這日子，也總歸也有些期盼。

    子玹知道主子對君玉珩有意，卻不知道這份在意有多深。

    直到三月里午后天氣晴好，春草絨絨，綠柳茵茵，主子跟君玉珩相約郊外踏青。枝上的桃花撲簌簌的落，主子跟君玉珩對飲了幾杯薄酒，一人俊美威嚴(yán)，氣勢不凡；一人端方如玉，淺笑溫潤，看上去竟是無比的默契和諧，與子玹從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天造地設(shè)。

    子玹仿佛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輕松愜意的氛圍沒維持多久，掩藏在三月里如詩的春光之下，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冰冷殺意。刀劍的亮光閃過湖邊垂柳的倒影，鮮血濺上嬌艷的桃花。

    只是到京郊踏青，主子跟君玉珩都沒帶多少隨從，在那群黑衣人來勢洶洶的攻擊下，漸漸力有不逮。

    子玹已經(jīng)放了信號彈，只是援兵恐怕沒那么快到。

    他護(hù)在殷景儀左右，抵擋四處襲來的刀劍，他的武功最高，殷景儀被護(hù)得好好的，沒有傷到半分。

    只是君玉珩那邊情況就沒那么好了，護(hù)在君玉珩身旁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甚至手臂也被刀劍劃傷。

    “子玹，快去幫玉珩——”殷景儀看的擔(dān)憂不已，想也不想的下了命令。

    聽到主子吩咐的子玹，猶豫了一瞬，其實(shí)這邊的狀況也算不上好，不過靠他勉力支撐而已，然而子玹習(xí)慣了服從主子的命令，應(yīng)了聲“是”，便要過去幫忙。

    “世子小心——”

    子玹剛欲轉(zhuǎn)身，眼角的余光便瞥到雪白的銀光沖著主子砍過去。

    身體下意識的動作勝過腦中的思考，他反身將殷景儀推開，鋒利的刀刃滑開他的衣物，割開皮rou，細(xì)長而深的刀痕斜挎過子玹整個后背，像將他人劈成兩半。

    猩紅粘稠的血液涌出來，浸透了子玹的黑衣。

    他顧不上背后的劇痛，只擔(dān)憂的詢問殷景儀：“世子可有事？”

    卻沒得到回答，抬頭看時，殷景儀目眥欲裂的望著君玉珩所在的方向。

    君玉珩肩上被刺了一劍，素色的長衫上開出了一朵艷麗的血花。

    “滾——”殷景儀狠狠推了子玹一把，目光冰冷而厭惡，隨后焦急的奔到君玉珩身旁。

    子玹受的傷不輕，被殷景儀重重推這一下，身形一個踉蹌，長劍抵在地上支撐住他半跪著的身體，紅艷的血珠順著劍身滑落到春日的青草上。

    他的目光看向奔著君玉珩而去的主子，沒有任何時間傷感思考。

    援兵沒到，他便只能直起身板，提著長劍繼續(xù)廝殺。

    殷景儀護(hù)著君玉珩，而子玹護(hù)著他的主子。

    冰涼的劍刃劃破他的皮膚，他的手腳都受了一定的傷，漸漸連身形都有些不穩(wěn)。

    只萬幸，援兵在他要撐不住之前來了。

    君玉珩是個文弱書生，半點(diǎn)武功也許，肩膀被刺穿的劇痛，以及失血過多的眩暈，讓他很快昏迷過去。

    等到刺殺的人都解決了，只留一個活口問話，子玹雙膝跪了下去，向殷子玹請罪。

    “屬下辦事不利……”

    話沒說完，便被殷景儀朝著胸口踹了一腳，他摟著昏迷中臉色慘白的君玉珩，對著子玹的目光帶了幾分厭憎。

    “要請罪便向玉珩請罪吧，回去之后，玉珩什么時候醒，你就跪到什么時候?！?/br>
    主子那一腳，真是半點(diǎn)情面不留，腥甜的味道甚至涌到了唇邊，又被子玹強(qiáng)忍著咽了回去。

    “……是?！彼麘?yīng)道，不為自己辯解半分。

    “小十一可要懂得分寸啊，暗衛(wèi)的命賤……”

    忽然的，他就想起了曾經(jīng)師傅教導(dǎo)過的話。

    師傅是上一代的暗衛(wèi)，同一批訓(xùn)練的師兄弟只剩下三五個，在子玹被帶到主子身旁的前一夜，他特意敲打了一番。

    “可這亂世里，哪個百姓的命不賤。若沒有王府給的一口吃的，怕是連命都早沒了，還管這命是珍貴還是輕賤。”

    “是王府給了你的命，你的主子給了你的命，他若不想給了，也就沒了，所以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彼時子玹懵懵懂懂，被帶到主子身旁后，他拼命去保護(hù)主子，主子也待他好，他一度是滿足又幸福的。

    直到十四的尸體血淋淋的被拖出王府。

    十四是跟他一起被送到主子身旁的，較之子玹的沉穩(wěn)木訥，要更活潑跳脫一些，相貌純稚可愛，很有些野心。

    子玹得寵于殷子玹后，十四便有些憤憤不平，甚至譏諷子玹：“眼下主子對你正新鮮，你卻跟木頭似的，一點(diǎn)也不懂把握，若是我……”

    子玹告誡過十四，不要做些過火的事情，可滿心不甘的十四顯然沒聽進(jìn)去。

    沒多久，子玹便聽到十四被處理，因?yàn)椴皇乇痉?，意圖惑主。

    而那天，他的主子，他跟神一樣崇敬的男人，卻沒有任何一點(diǎn)異樣，似乎處理掉的，不過是一株花卉里的雜草那樣無關(guān)緊要。

    子玹在那一瞬間，就明白了師傅的話。

    主人家給了狗一頓飽飯，狗便要盡職的看家護(hù)院，若起了僭越的心思，被打殺掉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后背那道傷，鮮紅的皮rou外翻著，深得可以隱約窺見森森的白骨。

    子玹得了主子的恩典，得以先處理一下身上的傷口。相識的醫(yī)師為他灑了藥，仔細(xì)的包扎好后，忍不住抱怨道：“世子的心也太狠了，萬一君公子醒得晚了，帶著這一身的傷再去跪，還不得要了你的命，不如我去給你求求情……”

    醫(yī)師是前任太醫(yī)首席的親孫，天賦極高，在殷景儀面前也有幾分面子。

    在他看來，子玹這做法也并沒有什么錯，當(dāng)暗衛(wèi)的，除了服從主子的命令，更重要的是保護(hù)主子的性命。

    今天若傷到的不是君玉珩，而是殷景儀，子玹的罪過只會更大。

    “慎言。”醫(yī)師的藥粉見效快，滲進(jìn)皮rou里卻叫人疼痛難忍，子玹的唇色發(fā)白，額頭冒汗，顯然并不好受，卻還是拒絕了醫(yī)師的好意：“總歸是子玹失職，理應(yīng)領(lǐng)罰?！?/br>
    醫(yī)師見子玹堅(jiān)持，且殷景儀現(xiàn)在正在氣頭上，去求情沒準(zhǔn)更不落好，也就不再堅(jiān)持，只是深深的嘆了口氣。

    說穿了人就是不同的，無論外面?zhèn)鞯淖荧t怎樣受寵，卻怎樣也比不上君玉珩的一根手指頭。

    想起子玹身上，為殷景儀受過的大大小小的傷，醫(yī)師覺得有些不值。

    但有什么辦法呢，暗衛(wèi)的命賤，哪里比得過丞相之子。

    子玹跪在安置君玉珩的院落門口，過往的醫(yī)師與仆從來來去去，而后又歸于安靜。

    君玉珩并沒有什么大礙，不過是體弱加上受到了驚嚇，一時醒不過來。

    直至月上中天，子玹的嘴唇發(fā)白起皮，雙膝從原本的酸痛，直至沒有知覺，深色的衣物，被夜間的霧氣打潮，那扇緊閉的木門才“嘎吱”的打開。

    君玉珩被婢女?dāng)v扶著走出來，身披著一件淡青色繡竹紋的長衫，一頭烏黑的青絲垂下，俊逸出塵的臉頰有些蒼白，在月色照映下，猶如誤入凡塵的仙君。

    “真是對不住，你快起來……”他眼眸中含著擔(dān)憂，又帶著一絲悲憫。

    “這件事原本也不是你的錯，景儀這番做法，倒成了我的不是?！?/br>
    夜風(fēng)輕輕吹動君玉珩寬大的袖擺，柔軟的錦緞拂過子玹的臉頰，淡淡的月光落在身上，那人仿佛要乘風(fēng)而去。

    有些人是稀世的精美玉器，而有些人不過是粗劣的陶土。

    所謂的相像，也不過一雙眼睛而已，便當(dāng)了如此人物的替代品，倒要叫子玹覺得慚愧了。

    想起主子數(shù)次溫柔珍重的親吻過自己的眼角，當(dāng)時滿腔的甜，如今都化成了口中的黃連。

    子玹舔舔干澀的唇，嗓音有些沙?。骸熬訉捄?，原是子玹之過……”

    子玹避開君玉珩試圖扶起他的手，那雙手纖長白凈，如同他的主人一般，連骨節(jié)的凸起，都精致而分明。

    他用長劍抵著地磚，在君玉珩擔(dān)憂而不贊成的目光下，慢慢的直起身子，然而關(guān)節(jié)處傳來的劇烈酸痛感，卻讓他又重新跪了下去，雙膝重重著地。他的身形搖晃了一下，再也堅(jiān)持不住，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昏迷前的最后一個念頭卻是，君公子已無大礙，還希望主子莫要再怪罪。

    然而等子玹醒過來，便看到殷景儀坐在他的床頭，臉色有些陰沉。

    還來不及產(chǎn)生一絲見到心悅之人的歡喜，憂慮便先占據(jù)了心頭。

    子玹趕忙從床上起身，半跪著向殷景儀請安，在主子的低氣壓下安分而拘謹(jǐn)?shù)牡椭^。

    殷景儀的目光在子玹的身上打量了半晌，帶著些質(zhì)疑與審視，子玹則低著頭保持恭敬的模樣。

    過了良久，殷景儀才開口說道：“玉珩說見你覺得親切，向我討你去陪他幾日……我竟想不到，你還有這等手段。”

    子玹錯愕的抬頭，正對上殷景儀懷疑冰冷的眼神，心臟驟然被抓緊了，他急欲解釋：“屬下未曾……”

    未曾引誘過君玉珩，也不清楚對方為什么會找主子要人。

    “左右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總歸是你的失職，便去照顧玉珩幾日?！?/br>
    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

    子玹來回品著這句話，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跟白紙一樣。他微微苦笑，頭低得更低，只恭敬的應(yīng)了聲“是”，再無辯解。

    殷景儀瞧著他乖順的模樣，心里卻不知為何更加氣悶，只覺得那模樣看得他刺眼。他是知曉子玹溫順忠誠的性子，自然相信子玹并無刻意接近玉珩的想法，只不過一時氣話。

    原想著看這小暗衛(wèi)著急解釋的模樣，疏解一下心中的郁氣，沒想到對方跟個悶葫蘆似的，竟一聲不吭了，倒叫殷景儀的心情更不美妙。

    “如此，收拾收拾，跟玉珩回府吧?！?/br>
    越看越覺煩躁，殷景儀扔下這句話，便干脆的走了。

    子玹只得拖著重傷未愈的身體，打包好行囊跟著君玉珩回了左相府。

    君玉珩是左相的獨(dú)子，子玹原以為對方即便不是萬千寵愛于一身，也該是順風(fēng)順?biāo)?，無憂無慮，然而出乎意料的，君玉珩在家中的處境并沒有想象中的好。

    子玹作為暗衛(wèi)，受的傷多了也懂一些醫(yī)藥毒理，加之五感敏銳，輕易便發(fā)現(xiàn)了府中丫鬟捧來的湯藥中，多了一些東西。

    他默默找了煎過藥后剩下的藥渣，帶回去給相熟的藥師檢查，得知湯藥里下了慢性的毒，雖不至死，卻會叫人的身體慢慢衰弱，病痛纏身，湯藥不離。時日久了，也會與壽數(shù)有礙。

    從這之后，子玹便每次把府中送來的藥倒掉，自己再偷偷給君玉珩送一份。

    現(xiàn)在的左相夫人，并不是君玉珩的親娘，君玉珩的親娘，原是花樓里一個有著胡人血統(tǒng)的花娘。與左相相識，便是再俗套不過的青樓女子與書生的故事?；餅闀鹧悦壅Z打動，自贖自身從良，為書生洗手作羹湯，還拿出積蓄供書生趕考，書生亦發(fā)誓此生不會相負(fù)。

    誰料的一朝高中，金鑾殿上書生為公主相中，指婚下嫁。

    一邊是高貴的公主，一邊是卑賤的花娘，書生立時忘了往日的情意。

    遠(yuǎn)在家長的花娘等了幾年沒等到夫君歸來，便攜著幾歲的幼子上京尋找，卻得到郎君已另娶金枝的消息。

    一點(diǎn)朱唇萬人嘗，怎堪配我這狀元郎？

    花娘傷心欲絕，多年的癡心卻換來如此羞辱，幾欲羞憤自盡。但看著年幼的兒子，最終還是撒潑裝可憐的將事情鬧大，鬧得整個京都人盡皆知，給了左相跟公主好一個沒臉，最后只得捏著鼻子將人接進(jìn)府中。

    “我一見子玹便覺親切，像極了我的娘親?！本耒窨粗荧t溫柔淺笑，深邃的紫玉一般清透的眼眸閃過一絲懷念。

    子玹卻是不解，自己一個男人，如何會像君玉珩的母親？

    君玉珩卻只笑了笑，也不多解釋。

    猶記一開始，母親也并未執(zhí)意要上京尋找父親，她或許早有預(yù)料，只每日守著他，辛苦的做些繡活，換一些錢財(cái)，養(yǎng)活母子二人。

    兩人生活過的清苦，母親卻仍努力攢下一筆錢，說是以后要給君玉珩上學(xué)堂用。

    若不是……

    君玉珩緊緊攥住自己的手，指甲嵌進(jìn)rou里也不覺得痛。

    若不是君玉珩被人嘲笑是沒爹的野孩子，哭著要找爹，母親也不會帶他上京。

    母子二人被接進(jìn)府中后，日子過得并不好，他們母子的存在，對于左相來說，是一個恥辱，亦是公主的眼中釘rou中刺。

    府中隨意一個小丫鬟都能對母子二人冷嘲熱諷，日子過得竟是比在家鄉(xiāng)要差得多。

    而后公主有孕，母子二人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母親看出公主不是個良善之輩，對她母子二人早有殺心，她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可她的孩兒何其無辜？

    因?yàn)楣饔性?，左相不得不與之分房，而公主醋性大，從不準(zhǔn)左相納妾，時日久了，難免煎熬。

    母親就在那時抓住了機(jī)會，她本就生得美艷，幾年的風(fēng)霜另她更加消瘦了，雖添了些滄桑，卻也更加楚楚可憐。

    她溫柔小意的在左相面前述說愛意，談起那些年兩人恩愛的情分，左相雖之前惱了她，沒多久也叫她漸漸軟化了。

    母親知道左相的情愛不靠譜，并不能保得母子平安，便在左相的飯食里下了絕嗣藥。

    母親在府中并無幫手，甚至有無數(shù)眼睛盯著他們母子二人，這事情最終還是捅到了左相面前。

    左相大怒，罵她是賤妾，花樓里爬出來的下賤娼妓，全然不記得就是靠著這樣一個賤妾，才有了他今日的風(fēng)光。

    身懷六甲的公主，挺著肚子，雍容華貴的坐在上首，拿出當(dāng)家主母的派頭，要將母親處死。

    她已經(jīng)叫太醫(yī)看過，肚子里懷的是一個男胎，并不擔(dān)心左相無后，便提議打死母親后，將君玉珩發(fā)賣出去。

    左相恨透了母親，自然同意。

    母親慘笑了一下，最后溫柔的看了一眼君玉珩，隨后如同餓極了的母狼，朝公主撲了過去，將她狠狠的從座位上扯下，重重的跌了下來。

    這一切發(fā)生太快，甚至沒人反應(yīng)過來，也沒人能想到，母親那瘦弱的身軀里，竟有這樣強(qiáng)大的力量。

    大片紅色從公主下身華麗的衣裙暈染開，母親聽著公主的慘叫聲，溫柔的笑了笑。

    那一雙紫眸里含著淚，卻又無比堅(jiān)定欣喜。

    “我的兒，以后再也沒人能傷你了……”

    她知道左相跟公主都不會放過她，便干脆的咬斷舌根自盡，不給那對狠毒的夫婦折辱她的機(jī)會。

    左相沒了生育能力，公主又滑了胎，即使在不愿意，也得捏著鼻子好好的養(yǎng)大君玉珩。

    只是可憐母親死后，還被那對夫妻鞭尸了幾百下，最后扔到荒郊野外喂野狗，竟連尸身都沒能留下來。

    多年來，母親那一雙紫色的眼眸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夢里，君玉珩悔恨，卻更憎恨左相與公主，他發(fā)誓早晚有一天要兩人付出代價，為母親報(bào)仇。

    如今天下大亂，當(dāng)今皇帝年事已高，膝下只有一個病弱小太子，兄弟手足又早叫他屠戮了個干凈，如今宗室諸侯虎視眈眈，只等皇帝仙去，蜂擁而上，將病弱的小太子趕下臺。

    如今令各諸侯送世子上京，明著為太子伴讀，實(shí)則為質(zhì)子，不過是皇帝狗急跳墻下出的昏招。

    如同他的好父親與高貴的繼母，看著他年歲漸長，怕他不好掌控，便開始給他下藥，并開始熱情的為他相看妻子?？峙碌人钠拮诱Q下孩子，他就可以魂歸地府，至于他母親的仇，還有誰會記得，還有誰會去報(bào)？

    而殷景儀，就是他押的那塊寶。殷景儀的生母出身世家，家中人丁單薄，只得了她一個女人，當(dāng)年英王爺靠著抹了蜜的嘴唇，以及俊美的皮相，哄得他母親嫁給他，打的就是將對方母家勢力握在手里的主意。

    只是英王爺?shù)檬趾螅哉J(rèn)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便不再壓抑自己風(fēng)流的本性，不僅身旁的鶯鶯燕燕不斷，甚至將自己青梅竹馬的表妹一塊納進(jìn)府中。

    殷景儀的母親雖然開始被情愛沖昏了頭腦，卻也不是傻子，英王爺?shù)乃魉鶠榻兴睦洌辛撕⒆又?，更是一心撲在孩子身上?/br>
    英王爺幾次旁敲側(cè)擊，花言巧語的哄騙都沒能讓殷景儀的母親，把手中的勢力交出來，干脆撕破臉皮，聯(lián)合自己的表妹，暗中給殷景儀的母親下藥。

    殷景儀的母親雖對丈夫心冷，但對枕邊人到底少了些防備，身子慢慢破敗了下去，直至藥石無醫(yī)，才驟然明白了，丈夫親手捧來的羹湯中，加的是什么要人命的東西。

    她將自己手中的勢力交給了殷景儀，并囑咐年幼的殷景儀要千萬隱忍莫沖動。英王爺自以為除掉了妻子，掌控一個年幼的孩子，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卻不知道，最后就連他以為的，英王府中只忠誠于他的暗衛(wèi)，都慢慢變成了殷景儀的力量。

    相同的遭遇讓君玉珩對殷景儀天然的產(chǎn)生了幾分親近，而殷景儀的能力手腕，更是讓他覺得奇貨可居，產(chǎn)生了投靠效忠的念頭。

    他知道殷景儀對他有幾分曖昧的心思，可他不在乎，盡管他對殷景儀未有一絲想法，卻也愿意同他親近，只為了更加穩(wěn)固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

    況且，他并不覺得殷景儀對他的情誼又有多真切，不過是皮相所惑，以及自己能與野心匹配的能力罷了。

    兩人互相欣賞，利益相關(guān)，卻又目的不純。

    只不過殷景儀始終比自己幸運(yùn)一些，這個世界上，有人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全世界。他見過子玹看著殷景儀的目光，像黑暗中看見了燈火，甚至脫離了平常的愛慕，像信徒敬仰著神。

    也看見子玹反身為殷景儀擋刀后，見到主人平安無事，甚至顧不得自己的傷痛，那雙紫色眼眸里純?nèi)坏男老才c放松。

    那一瞬間，君玉珩覺得他真像母親，以至于他都覺得他可憐起來。

    “子玹……這并不是個好名字。”

    他似乎有些生氣，紫色眼眸里帶出了些許郁悶的情緒。

    “這是世子所贈，子玹覺得很好。”

    暗衛(wèi)為了更好執(zhí)行任務(wù)，還是認(rèn)得字的，卻也只認(rèn)得尋常字眼，再深一些，卻是沒有了。

    君玉珩瞧著他懵懂的模樣，心中竟有些惻隱，卻又帶了一絲破壞性的快感，將這個字的意義告訴了他。

    “玹，似玉之石，你當(dāng)真會覺得好？”

    子玹低垂著腦袋，半闔著眼睛看不清神色，唯有睫毛輕輕顫動了兩下。

    想起主子曾握住他的手，一筆一劃的教他在白紙上寫下“玹”字，那種感覺，竟比刀劍劃在身上還疼。

    “若非世子抬愛，子玹原是擔(dān)不起這個字的?！?/br>
    如同一起訓(xùn)練的同僚，所擁有的也不過是一個數(shù)字代號，管它是玉還是石頭，能擁有一個自己的名字，都是一種被恩賜的榮耀。

    而他，也并沒有什么不同。

    只是子玹沒想到，君玉珩會去向主子討要他這個人。

    “我之前原以為你老實(shí)本分，還當(dāng)自己冤枉了你，不曾想你倒當(dāng)真手段了得……”

    終于從左相府歸來，甚至沒來得及整理下，便被主子召見，劈頭蓋臉的一頓訓(xùn)斥。

    他跪在地上，甚至不知道主子究竟為何生氣，卻仍舊不發(fā)一言的承受下來。

    小暗衛(wèi)茫然卻又乖順的樣子，卻只惹得殷景儀更加暴躁。

    “不過伺候玉珩一段時日，竟勾得玉珩連連夸贊，還來向我要人……”殷景儀俯下身，捏住子玹的兩頰仔細(xì)端詳，那低眉順眼的忠厚模樣，實(shí)在看不出任何狐媚的跡象。

    “你跟玉珩睡了？用你那卑賤的身體，勾引了他？”殷景儀惡意的揣測，胸中的怒火卻越發(fā)高漲。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暗衛(wèi)，若敢做出不忠之事，讓他人染指了……

    殷景儀捏住子玹兩頰的手收緊，幾乎要把子玹捏碎，眼中迸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殺意，卻不知著殺意是對著子玹，還是對著想象中染指小暗衛(wèi)的君玉珩。

    “屬下沒有，屬下絕無二心，萬萬不敢對君公子有何非分之想……”子玹忍著痛，臉色煞白的解釋道。

    殷景儀的目光定定的看了他很久，似乎在分辨他他說的是真是假，陰冷的目光如同一條毒蛇，黏在子玹的身軀上。

    那小暗衛(wèi)的眼神不閃不避，只有滿滿的緊張，殷景儀心里的陰郁才散了些，諒這小暗衛(wèi)也沒那個膽子，只是到底不痛快，便冷哼了一聲說道。

    “自己去刑堂領(lǐng)一百鞭子，以后好好長長記性?！?/br>
    這真可以說是飛來橫禍了，子玹卻也無法，甚至還得慶幸主子仁慈，沒讓人直接把他拖下去處死……

    倒是君玉珩不知從哪兒知道了這件事情，特意跑過來跟子玹道歉。

    “我只覺得與你投緣，便擅自跟景儀提了，沒想到他會那樣生氣，最后反倒害你受了罰……”

    恐怕就連殷景儀自己都不知道，當(dāng)他提出想把子玹要過去時，他那一瞬間的眼神有多可怕，像是要立刻拿劍將自己殺了。

    君玉珩無奈苦笑，他向子玹道歉，深紫色的眼眸清澈而真誠。

    說實(shí)在話，子玹不是沒有怨的，他的后背被整整抽了一百鞭，發(fā)紅發(fā)脹rou綻血流，就連晚上入睡，都只能趴著。

    而這一切，不過是拜君玉珩一句話所賜。

    可子玹沉默了一會兒，最終也只得說了聲：“無礙?！?/br>
    而當(dāng)晚，得知了君玉珩來探望他的主子，暴怒的將他拖上了床，沒有任何的溫存撫慰，直接被進(jìn)入的一瞬間，痛得子玹褪去所有血色，整個人都要死去了。

    “莫不是我對你太過寬容，才讓你忘記了身份？”

    殷景儀的話如同一把把刀子，刺得子玹鮮血淋漓。

    他漸漸感到心灰意冷。

    年幼被父母當(dāng)兩腳羊換了時，他想要活下去，滿腦子對生得渴望，對死的恐懼。

    可現(xiàn)在他活下來了，卻覺得自己的生命簡直輕賤得可笑。

    他活下來了，卻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刀，一件物品，可以隨意令人交換贈送，甚至沒人會問一下他的意見。

    如豬馬牛羊，竟是輕賤如此，也真是沒意思透了。

    “你以后別再見玉珩了，且好好反省反省吧。”

    那之后，子玹果然沒再見過君玉珩，主子總會特意將兩人錯開，不讓他們遇見。

    直至幾年后的某天，主子進(jìn)宮里赴宴后，臉色十分難看的回來。

    小太子薨逝，痛失愛子的皇帝精神漸漸不正常起來。盡管小太子生來就體弱，太醫(yī)早已斷定對方壽數(shù)不長，皇帝仍固執(zhí)的認(rèn)為是太子是被宗室諸侯下毒手害死的。

    他借著太子薨逝，百官都要守靈悼念，將所有上京的質(zhì)子都召集起來，并在飯食中下了毒。

    君玉珩覺得不對勁，便悄悄與主子交換了食盒，替主子擋了災(zāi)，自己卻中了毒。

    皇帝下的藥著實(shí)陰毒，那毒藥不會一下子萬人命，卻會慢慢擴(kuò)散至五臟六腑，直至人五感盡失，在絕望虛弱中生生耗盡七天才死。

    君玉珩是幸運(yùn)的，主子不眠不休的派人去找解藥，最終還是趕在第六天找到了。

    君玉珩卻又是不幸的，毒素已經(jīng)擴(kuò)散到眼睛，他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即使解了毒，也沒辦法恢復(fù)。那般驚艷的人物，竟是瞎了。

    殷景儀自然是不甘心的，君玉珩是個極有才能的人，不過幾年時間，便在朝中身居高位，籠絡(luò)住大半朝臣，連他的父親左相也要看他的臉色，為殷景儀提供了不少幫助。

    拋開私情不講，殷景儀也斷然不愿失去這樣一個左膀右臂。

    君玉珩不能瞎。

    要保住他的眼睛也不是沒有辦法，醫(yī)師提出可以以眼換眼，卻讓君玉珩拒絕了。

    “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我的生身父親，偏偏樣貌卻最像他。唯一像我母親的，便只有這雙眼睛。若要換上別人的眼睛，才得以重見光明，我寧愿做一個瞎子?！?/br>
    那天，殷景儀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很久，最后才讓人把子玹叫了過去。

    以一個微不足道的暗衛(wèi)，換一個良臣，似乎是再簡單不過的選擇。

    殷景儀看著跪在自己下首的人，幾番張口，卻無法出聲。

    “屬下愿意將眼睛換給君公子……”

    最終卻是子玹自己主動開口，他的神色平靜，仿佛要換給君玉珩的，不是自己的眼睛。

    “……為什么？”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殷景儀卻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輕松，似乎有塊巨石，重重的壓在胸口，悶得他喘不過氣。

    “屬下的命是世子給的?！弊匀灰簿臀赵谑雷邮掷?，隨世子處置。

    殷景儀聽出了子玹的未盡之語，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看著眼前的人，神情有些恍惚。

    當(dāng)初親近這人，不過是因?yàn)樗幸浑p跟玉珩相像的眼睛。

    其實(shí)，兩人本就一點(diǎn)也不像。

    子玹長相普通，遠(yuǎn)沒有玉珩那樣耀眼奪目。眉毛濃密而長，五官也并不出彩，但組合在一起，卻透著些敦厚溫良。

    殷景儀情不自禁的上前抱住了他，鄭重的許諾道：“我今后會待你好的……”

    子玹依偎在主子懷里，輕輕的應(yīng)了聲，眼中卻沒有多余的情緒。

    倒是醫(yī)師來剜走子玹的眼睛時，忍不住掉了眼淚，他深深的嘆了口氣，可憐道：“你這命也太不好了，都是什么運(yùn)氣！”

    那雙與君玉珩相似的眼睛，最終還是換到了他身上。而從此子玹不再是殷景儀的暗衛(wèi)，而是他后院的一個侍君。

    殷景儀與他同食同寢，極盡寵愛，再也不用跟以前做暗衛(wèi)的時候一樣，身上總是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每隔幾天，身上都要添一個新傷口。

    除了從此什么都看不見，日子是比以前安寧太多了。

    自從發(fā)生皇帝毒殺質(zhì)子的事情后，京中大亂，各地諸侯紛紛尋到借口起義，既是亂世，也是機(jī)遇。

    殷景儀便在這一番混亂中殺出重圍，踩著鮮血與枯骨，登上了那個九五至尊的位置。

    他將往日欺壓自己的人都踩在了腳底下，甚至當(dāng)著父親跟繼母的面，活剮了繼母所出的兩個弟弟，直接叫那女人瘋了。

    “……子玹，子玹，那可真叫我痛快……”那天主子高興極了，擁抱著子玹身軀上帶著淡淡的酒氣。

    “我以前便發(fā)過誓，在母妃的靈前發(fā)過誓，必要他們生不如死，血債血償……”

    溫?zé)岬臏I珠打濕了子玹的脖頸，似乎落進(jìn)了他的心底，讓他情不自禁的，同樣反手輕輕擁抱住了自己的主子。

    一片荒蕪的心上，似乎悄悄開了一朵小花，不管歷經(jīng)過多少失望，在主子高興時，似乎仍舊會感到一絲幸福的滋味。

    殷景儀憎恨了自己的父親與繼母多年，一方面礙于孝道不能直接手刃二人，另一方面則是不想對方死得太容易，便留下二人的性命，慢慢折磨。

    沒曾想，這卻給殷景儀帶來了隱患。

    子玹聽見宮人們驚慌的呼喊著：“大殿著火了，皇上跟君相還在里面——”

    空氣中的濃煙嗆人得很，即使相隔了幾米，仍舊可以感受到那股幾乎要將人燙化的高溫。

    耳邊是一個女人尖銳又瘋狂的笑聲：“我看有誰敢去救那個小賤種，你害我兒性命，今天就讓你葬身火海，尸骨無存——”

    她用全部的身家，買通了伺候殷景儀的宮人，在他的茶飲里下了迷藥。這宮殿的四面，都讓她潑了油，一點(diǎn)火便迅速的燒起來，火焰照亮整個皇宮。

    眾人畏懼火焰的高熱，竟沒人敢進(jìn)去搭救，一直到子玹聽見動靜趕了過來。

    他想也沒想的沖了進(jìn)去，他雖眼瞎，多年的武功底子還在。且眼睛看不見后，其他的感官更加敏銳起來，平日里生活與常人無疑。

    火焰撩過他的頭發(fā)，發(fā)尾傳來一絲焦味，子玹卻顧不上這么多，他沖進(jìn)殿內(nèi)，便聽到一陣熟悉的咳嗽聲，他循著聲音過去，將殷景儀抱了起來。

    火勢太猛了，子玹甚至聞到了從自己身上發(fā)出的淡淡rou香，汗水還沒從額頭滑落，便被高溫的火焰蒸發(fā)了。

    子玹用盡全力的將殷景儀抱了出去，他把主子放在安全的地方，那群宮人趕緊驚呼著跑了過來。

    子玹被擠開了，他有些不開心，他想要摸摸自己的主子，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平安無事。

    “玉珩，玉珩還在里面——”幽幽轉(zhuǎn)醒的殷景儀驚慌的大喊。

    子玹一下僵住了，他在原地站了幾秒，臉頰望向殷景儀出聲的地方，可惜眼前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他唇角勾起一抹輕若羽毛的笑容，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扎進(jìn)被燒得搖搖欲墜的大殿中。

    “子玹——”身后似乎傳來主子呼喊他的聲音，嘶啞而驚懼，似乎是在擔(dān)心他。

    想必……是錯覺吧。

    高熱的火焰幾乎要將子玹烤干了，濃煙嗆得他一直咳嗽，他努力忍耐下來，由于看不見，便只能四處的摸索君玉珩的所在。

    直到腳尖踢到一個柔軟的物體，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呻吟……

    他如同之前一樣，將君玉珩抱了起來，便開始努力的要往外沖。

    只可惜他這次運(yùn)氣不太好，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房梁突然塌了。

    子玹只來得及將昏迷中的君玉珩扔出去，便被燒斷的橫梁壓倒在地上，火焰燒到了他的衣服上，連同皮rou一塊被炙烤。

    真的是……痛極了啊……

    “子玹——”

    “子玹——”

    他真的聽到主子在喊他了，聲嘶力竭，似乎每一句都是絕望。但他卻沒有力氣應(yīng)，也不想應(yīng)了。

    子玹，子玹，像玉的石頭，似乎石頭這一生，都是玉的陪襯，舍棄石頭保全玉石，從來都再正常不過。

    他不想要這個名字了，這本不是他的名字。

    他生來下賤，無父無母，無姓無名。

    猶記那一天，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掀開了車簾，從里頭下來了一位公子，穿著富貴，樣貌也是他從沒見過的好看。

    他看著快被人勒死的他說：“真可憐啊，買下他吧?！?/br>
    仆從丟了一袋米給那個本來要吃了他的男人，換了他的命。

    那袋米，就是他的命。

    從此他的命就是主子的，而現(xiàn)在，他把命還給他了……

    火光將一切淹沒，所有的一切都?xì)w于塵土，最終倒是落得個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