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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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冰冷但廣闊的湖邊,沒有風(fēng),湖水像鏡面一樣沒有一絲波瀾。然后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奇妙的故事,是一個關(guān)于弱小者如何瑟縮著逃避的故事,這是一個關(guān)于我,如何死亡的故事。 舊約,創(chuàng)世紀(jì),第十八章(14):耶和華豈有難成的事嗎?到了日期,明年這時候,我必回到你這里,撒拉必生一個兒子。 “那個兒子就是以撒,亞伯拉罕與撒拉的獨子?!?/br> 夏爾“啪”地一聲合上了面前印有燙金大字的,斜著眼睨視著突然出現(xiàn)的惡魔:“我還以為惡魔們都不信教?!?/br> “與信不信教無關(guān),少爺,在下只是各個方面都有所涉獵罷了?!蹦菒耗⑽⒉[起眼睛,露出一副人畜無無害的模樣來,“我也以為少爺您并無信仰呢?!?/br> “那是當(dāng)然的了?!毕臓枱o意識地摩擦著的羊皮封面,“不過是閑暇時間的一點好奇而已?!?/br> 夜幕漸漸降臨,即使是繁華的倫敦,店鋪也漸漸滅了燈盞,淪陷在這深邃的黑暗里。然而那為數(shù)不多的闌珊燈火中,總有一盞屬于凡多姆海恩的工廠。而英國人都知道,那黑暗里的燈盞并不是指引方向的燈塔,而是誘人墮落的蠱惑之光。而那蠱惑之光的罪魁禍?zhǔn)祝藭r正安靜地站在窗前凝視著黑暗。 所有人都說,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經(jīng)營起了英格蘭最大的輕工業(yè)制造公司,這怎么可能。然而他就是做到了,不僅做到了,還做得相當(dāng)優(yōu)秀。勞累了一天的少年想到這里仍然彎起嘴角,執(zhí)事自身后走近他的少爺,堪稱溫柔地把外套披在少年身上。 醒醒吧。少年的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這樣的聲音。 然而這一切都沒什么意義。無論是地上工作建設(shè)得多么輝煌,還是地下的暗殺任務(wù)完成得多么完美。濺到手掌上的鮮血的溫度從溫?zé)岬奖渲钡礁惺懿坏健H酥灰粴⒕蜁?,十三年的人生中,那個少年沒感悟到什么人生大道理,唯獨這一點是最清楚不過。 正是因此,支撐著他做一切事情的信念只有一條,他不能死。 舊約,創(chuàng)世紀(jì),第二十一章(3-6):亞伯拉罕給撒拉所生的兒子起名叫以撒。以撒生下來的第八日,亞伯拉罕照著神所吩咐的,給以撒行了割禮。他兒子以撒生的時候,亞伯拉罕年一百歲。撒拉說:“神使我喜笑,凡聽見的必與我一同喜笑[注1]。”(注:以撒意為“喜笑”) 他見多了人們虛偽的嘴臉。 有一些是那陰溝里發(fā)臭的老鼠,從不敢出現(xiàn)在有光明的地方,他們擠擠攘攘,嘰嘰喳喳,用生怕他人聽到的惡毒話語咒罵著這個世界。還有一些是那披著光鮮亮麗人皮的牲畜,他們在舞池里友好地微笑,端著血一樣顏色的紅酒,卻盤算著最卑鄙下流的點子,好讓他們踩著他人無辜的尸首來證實自己的強大。 但是,什么是強大? 夏爾手中那黑漆漆的槍口直指著暗殺目標(biāo),那男人在他的槍口下瑟縮著,恐懼著即將來臨的死亡——或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東西。 這不過是日常的一部分,另一個輕松的任務(wù)罷了,夏爾輕蔑地笑了。 強大,是的,這是用靈魂換取的強大。 “……開什么玩笑!我就要這么死掉了嗎?死在一個小鬼手上!!”那個作惡多端的男人發(fā)出哀號,那帶著血絲的眼睛睜得老大,發(fā)黃的齲齒還掛著涎水,猙獰的表情在路燈下映出可怖的陰影,“只不過是一個像他父親一樣弱小的逃避者,躲在強大的陰影之下而已!” “砰!” 一時間,主人和執(zhí)事都愣住了。夏爾喘著粗氣,視線中那個丑陋的男人緩慢地順著燈柱滑落下去,腦袋上多了一個血洞,再也沒辦法開口說話了。夏爾緩緩下移視線,手上的槍仍冒著一縷細(xì)煙。 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何突然這么沖動,只不過是聽到“父親”這個詞就—— “少爺,您還好嗎?”身后的惡魔輕聲問道。 夏爾搖搖頭,把槍收進(jìn)斗篷里:“回去吧,我想吃宵夜了?!?/br> 他邁開步伐。 醒醒吧。 夏爾猛地回過頭,目光如炬:“你說什么?” 執(zhí)事微微皺著眉,顯然仍沉浸在自家少爺突然開槍的不解中:“在下什么也沒有說。” 那天之后,似乎有什么東西不同了。 少年開始更加頻繁地做噩夢。都是關(guān)于“那個時候”發(fā)生的事情,夢中的細(xì)節(jié)真實得可怕,他甚至能夠感受得到那切膚的疼痛,穿過身體每一個毛孔,以及那些人臉上蒙著陰影的笑容。 “醒醒吧。”最后,總有一個聲音那么說著,然后夏爾才渾身冷汗地醒過來。 舊約,創(chuàng)世紀(jì),第二十二章(1-2):這些事以后,神要試驗亞伯拉罕,就呼叫他說:“亞伯拉罕!”他說:“我在這里?!鄙裾f:“你帶著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你所愛的以撒,往摩利亞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獻(xiàn)為燔祭?!?/br> 倫敦開始下雪。冰花凝結(jié)在玻璃窗上,窗外的景物看不真切。 執(zhí)事將烹調(diào)得無比完美的早餐送上餐桌,有些擔(dān)憂地詢問:“少爺,您還好嗎?看上去非常疲憊呢。” 夏爾漫不經(jīng)心地?fù)u搖頭,手指下意識地?fù)芘粗干系慕渲福骸皼]事,只不過是普通的噩夢而已。” 面前的茶杯因為盛了茶水而泛著光亮,但這卻是屬于父輩的老古董了。少年轉(zhuǎn)著那茶杯的柄,想起這棟宅邸許多物什都是繼承父親的。 樓梯上的掛畫,父母的臉看不清,模糊成一片。但是夏爾還隱約記得在他幼時,母親抱著他,輕聲對他說:“你是神賜給我的禮物,我們的以撒啊?!?/br> “那個以撒,后來怎么樣了?”夏爾突然問道。 執(zhí)事愣了一愣,才想到夏爾問的是前幾日他拿來當(dāng)讀的,不禁莞爾。 “創(chuàng)世紀(jì)說,神讓亞伯拉罕殺了自己的兒子作祭品,那么亞伯拉罕就殺了嗎?” “是的。”塞巴斯蒂安邊收拾著餐桌,將臟盤子一一擦凈邊說道,“亞伯拉罕為了證明他的信仰,毫不猶豫地帶著以撒來到山上,準(zhǔn)備殺死兒子祭奉耶和華。” 夏爾感到一陣作嘔,厭惡地皺起眉頭:“讓信徒殺子燔祭的神嗎?” “不過,亞伯拉罕剛要殺子的時候,有一個天使出現(xiàn)并阻止了他?!比退沟侔草p描淡寫地說道,“以撒活下來了,并在后來還有了以掃和雅各兩個兒子?!?/br> 聽上去像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團(tuán)圓結(jié)局。 漸漸的,少年開始出現(xiàn)幻視。新鮮冒著熱氣的食物上會突然爬滿蛆蟲;華美的樓梯突然變成冰冷生銹的牢籠;庭院的白色玫瑰漸漸染上血色…… 醒來吧。那個聲音不停地說著。這不過是你的虛妄。 當(dāng)夏爾拽著塞巴斯蒂安的領(lǐng)子質(zhì)問他時,那個惡魔也只是擺出一副悲天憫人似的表情輕聲道:“這可就是您的錯了呢,少爺?!?/br> 有哪里不對勁,這一切,都有哪里不對勁。 日常還是一如既往地進(jìn)行著,時間好似以幾倍的時間般流逝著。 暗殺目標(biāo)不知道第幾次的提到了他的父母,那些陰溝里的老鼠不知道第幾次輕蔑地看著他說:“你還是醒醒吧?!?/br> 街上的人流總是避開著他行走,就連工廠里的工人也時常竊竊私語著,一看到他走來又恢復(fù)正經(jīng)的表情。 “夏爾~夏爾!為什么不陪我玩嘛?!?/br> 被搖晃著手臂,夏爾回過神來。 伊麗莎白嘟著嘴,那模樣倒的確是可愛的:“夏爾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時候不管怎么樣都會陪我玩的,還有伯父和伯母,也會笑著在一邊看著的……” 又來了。 “夏爾,你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少女的神情悲傷,她微微低下頭,雙手攥著洋裙的裙角,“我……不想要夏爾變成這樣啊?!?/br> 一個人兩個人,每一個人都在談?wù)撝倪^去,為什么!那明明是他再也不想想起的悲慘的過去! 夏爾的眼眸凜冽起來,聲音低沉有力地對少女說:“現(xiàn)在的我的強大,是靠出賣靈魂才能換來的!對我來說早就沒有生活可言了,只有復(fù)仇而已!” ……不對,他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那是麗茲啊,就算再怎么樣,他也不該對她說出來?。?/br> “出賣……靈魂?”伊麗莎白像是愣住了,眼眶里噙著的淚水也止住了,問道,“和誰?” “和惡魔?!奔词惯@樣,夏爾卻無比冷靜地繼續(xù)回答了她。 這樣下去,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嗎? “可是,”伊麗莎白歪了歪頭,“夏爾,這個世界上并沒有惡魔喲?!?/br> 夏爾忍不住嗤笑,揚起頭便要說:“那只是因為你不知道而已——” “不,”然而,少女打斷了他的話,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十分認(rèn)真地看著他,“夏爾,世界上,是真的沒有惡魔喲?!?/br> 這次夏爾覺得有點生氣了,但是他剛要說點什么的時候,他聽到了他執(zhí)事溫潤的聲音。 “少爺,伊麗莎白小姐說的沒錯,這個世界上,是沒有惡魔的。” 夏爾愣住了。他在說什么胡話啊,那個惡魔明明就是他自己…… 啊,等等。 沒有惡魔的話,就是說也沒有天使。那么,亞伯拉罕殺以撒祭祀耶和華的時候,就不會有天使來阻止他。神賜給亞伯拉罕與撒拉的獨子以撒,在摩利亞地的高山上,被屠殺了。 原來,是這樣啊。 夏爾再度看向塞巴斯蒂安,他的容貌逐漸模糊,聲音卻愈發(fā)清晰: “少爺,您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呢?!?/br> 是的,確實是這樣呢。 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經(jīng)營起英格蘭最大的輕工業(yè)制造公司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成為黑社會的女王番犬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個惡魔執(zhí)事,無論干什么事都是完美無缺的,這當(dāng)然也是不可能的。 父親和母親的畫像變得清晰起來,有點太過清晰了。 那些噩夢并不是噩夢,幻覺并不是幻覺,悲慘的過去亦不是過去,而是…… 現(xiàn)實,是現(xiàn)在。 他不能死……但是,他現(xiàn)在正在死去。 “醒醒吧,我的少爺?!碧摶玫膼耗?,輕聲附在夏爾的耳邊說道。 于是,他便醒了過來。 舊約,創(chuàng)世紀(jì),第二十二章(7-10):以撒說:“請看,火與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亞伯拉罕說:“我兒,神必自己預(yù)備作燔祭的羊羔?!彼麄兊搅松袼甘镜牡胤?,亞伯拉罕在那里筑壇,把柴擺好,捆綁他的兒子以撒,放在壇的柴上。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殺他的兒子。 夏爾睜開眼睛,記起了一切。 這一年,他十歲。 一個月之前,他被扔到這里,受盡屈辱和折磨。他是……父母為了重新?lián)Q取女王信任的等價交換,獻(xiàn)給神作燔祭的以撒。 面前是冰冷得一望無際的湖面。幾個小時前,他從地下牢房里逃了出來,瑟縮在灌木叢的一角逃避了追捕。但是身上過深的傷口無法止住血,隨便動一下,都能看得到白色的骨頭。 夏爾·凡多姆海恩就要死了。 就像并沒有天使拯救以撒一樣,也并沒有惡魔來拯救夏爾。那只不過是一場夢,一場臨死前唯一還能為自己吟唱的安魂曲。 到底什么是強大? 執(zhí)著的信念,冰冷的殺意,聰慧的頭腦,冷靜的判斷力。 但是,即使這些全部夏爾都擁有,他也無法逃離死亡的魔爪。 因為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完美的惡魔執(zhí)事,也沒有神明。 花被鮮血染紅。 ——這是一個關(guān)于弱小者如何瑟縮著逃避的故事。 ——這是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