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宋昭陽便頭疼的睡不著覺。原因很簡單，白日的朝會上，她真切地感受了一次，趙恪在世家中的人緣，有多差。

    趙恪做皇子的時候，是屬于看似沒有存在感但實則存在的很尷尬的那類人。他的母親，是曾經(jīng)在宮中傳奇一時的莊妃。莊妃是罪臣之后，在家中男丁被流放之后，作為戴罪女眷被沒入掖庭。而她入宮的那一日，趙恪和趙恒的父親，大燕的前前代君王，恰好就正站在宮門城樓之上。隔著那數(shù)丈高的距離，他一眼便窺見趙恪之母莊妃的美貌。

    宋昭陽第一次聽說這個“浪漫”的奇遇的時候，第一個反應是，老皇帝的眼神真好，不過認真對比了趙恪和趙恒的長相之后，她還是不得不承認，雖然她沒見過莊妃，但這個女人的美貌大概并不亞于明瑤。

    老皇帝在治國理政上向來優(yōu)柔寡斷，但這回是他人生中少有的行動力爆表的時刻。他當即便叫人將莊妃從宮奴的隊伍中帶了出來，在城樓下東角門的侍衛(wèi)班房里便幸了莊妃。得了這等美人，老皇帝一時愛不釋手，在冊立她為貴人時，朝堂之上有不少反對，老皇帝人生之中更是難得硬氣一回，堅持將莊妃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按照故事的發(fā)展，莊妃合該是寵冠后宮的標準美人劇本，可能會比明瑤還要瑪麗蘇許多。但當時的皇后，可是后來造成明瑤和趙恪一生悲劇的太后鄭氏。鄭氏出身世家，年少便嫁給老皇帝，她的母族更是將他推上皇位的最大功臣。因此，即便鄭氏一生無子，她的后位也堅不可摧。彼時趙恒已經(jīng)被她抱養(yǎng)膝下，當做嫡子來養(yǎng)。

    趙恒的母親出身遠高于莊妃，是個三等世家的嫡女。鄭氏這會雖然奪了她的孩子，卻還是顧忌著不敢殺她，兼之他母親亦是個頗有手段的美人，在莊妃入宮之前，是老皇帝最寵愛的妃子。

    鄭氏于是便決定一石二鳥，先是拉攏宮中毫無根基的莊妃，逼著她同趙恒的母親爭寵，這一局倒是很快便分出了勝負，莊妃寵冠后宮，更是在身懷有孕后被封為昭儀。而鄭氏也成功借著趙恒母親被禁足的時候，用一場風寒，了結了她。后來更是巧借名目，將趙恒的母族全數(shù)貶黜，倒是后話。

    莊妃亦是個聰明人，在鄭氏全力收拾趙恒的母親期間，生下了趙恪。老皇帝龍心大悅，又是再一次力排眾議封她為妃，因著母親得寵，年幼的趙恪也得了老皇帝頗多的關注。鄭氏對此，更是難得的毫無異議，將端莊得體的皇后扮的完美無缺。

    宋同為皇后，昭陽倒是懂鄭氏的心態(tài)，比起皇帝寵愛一個有家室有背景的女人，她也寧愿皇帝寵愛一個毫無根基只憑容貌的女人，畢竟后者比前者好收拾的多。

    然而，事情還是有了變化。趙恪五歲那年開始讀書，趙恒那年則已經(jīng)滿了十歲，可偏偏這個后進學的弟弟隱隱有了超越兄長的本事。雖然事后大家才意識到，這其中有年少老成的趙恒故意裝慫的意思，但趙恪天資聰穎也是不爭的事實。

    另一件事，則徹底加劇了這個危機。老皇帝后來癡迷佛法，在趙恪七歲那年，云游天竺的慧覺和尚回到了國都。在面見皇帝時，莊妃和鄭氏也都陪伴在場，慧覺單單對莊妃說了句，娘子是有福之人，卻對鄭氏只字未說。

    皇室之中說“有福之人”可不是尋常的意思?；适冶揪褪侵磷?，他們的福氣，也不是普通的富貴而已，甚至可以暗示至尊之位。母親有福，那也就是說，兒子有大造化。皇帝篤信佛法，得了這批語之后竟然隱隱生了廢立的念頭。

    鄭氏后面做的事情，就叫宋昭陽都覺得欽佩。莊妃在盛寵之時，隨皇帝出宮做法事。法事過后，皇室女眷照例要親自布施粥點，以示寬仁。就在這場布施之后半月，莊妃便染上了重疾，太醫(yī)查探之后發(fā)現(xiàn)，她竟是染上了京城乞兒之間常有的疫病。

    鄭氏以鳳印下旨叫她出宮養(yǎng)病，不過半月，莊妃便香消玉殞。因著她死的并不光彩，皇帝再是寵愛于她，也心中有些嫌惡。故而莊妃身后事，也是草草了結。莊妃是惡疾而死，尸首需要焚化，不入皇陵，就在宮女冢旁圈起個小小的墳冢，便算是入葬。

    而后，不用鄭氏助推，大家心中便就都打起鼓來，若當真是有福之人怎么就能惡疾而死呢？這一猜測更是連累到趙恪。趙恪在這種情況下能平安無虞，還要感謝明逸。當時的明逸不過而立，正是剛得了明瑤這個女兒的時候，他那時因著才學過人，便為皇子授課。見得趙恪出境如此不堪，他一是牽動為人父親的慈悲，二來也是家世過人無懼權勢，便決心助趙恪一把。

    在一次宮中的水陸法會上，佛陀開示，趙恪是佛緣之人。幾個禪師和尚一齊推算，只說五皇子若能以俗家弟子身份為國祈福至十六歲，便能使得國祚安穩(wěn)風調雨順。

    于是，趙恪便當真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到了護國寺修行。在寺中近十年的時光，也使得他后來在護國寺能夠順順利利和明瑤私會，便是后話了。這樣的經(jīng)歷，幾乎宣告他與皇位無緣，但同樣也給趙恪加了一道無人能動他的護身符，不得不說，明逸的這一招走的妙且利落。而這也是明逸最初動了念頭將女兒許配給趙恪的原因，一個幾乎是擁有免死身份的、遠離朝堂卻又地位不一般的王爺，對于一個家世過人的傾國美人而言，是再好不過的丈夫。

    可作為男主的趙恪，在寺中卻也茁壯成長，甚至比接受全套皇家教育的趙恒更為優(yōu)秀。他未有一刻忘記自己的母親是如何離開的，也從不曾磨滅趙家人刻在骨子里的權力欲望。

    于是成年之后，再度回歸宮廷，已經(jīng)是趙恒的天下。他和被鄭氏壓制的趙恒暗中聯(lián)手，即便是心愛的女人被趙恒中途截胡，他也只是忍下，一如既往幫趙恒謀算，最終搬到鄭氏。然而，趙恪怎么可能對趙恒無怨？終是十年籌謀，將趙恒也一并殺死。

    似乎到了這個時候，現(xiàn)在的趙恪，已經(jīng)完成了年少所有的心愿，但宋昭陽知道，母親這兩個字一直是他的心結。趙恪希望早死的莊妃，也能分享他今日的榮耀。

    他，想為莊妃，求一個太后之位，叫她風風光光的重新遷葬皇陵，配享太廟，受萬世香火。而這件事情，是手腕強硬的帝王趙恒，也都未曾為他的生母做到的。

    而白日里，朝堂上的交鋒，正是由于趙恪上表要求追贈他母親太后之位。這件事情，頭個反對的就是明逸。明逸對趙恪本人是欣賞的，但作為世家魁首、皇帝外祖父，他的立場自然不同。明逸反對的理由，也無懈可擊，第一便是以妾為妻，不合倫理綱常。這個時代，妻妾之間的界限極為分明。一日為妾，則終身為妾，即便是原配死后，妾侍也絕無可能扶正。這在皇宮之中也同樣適用，妃不可為后，皇后必須是從皇宮的正陽門抬進來的才行。即便是上一個被廢，下一個也還是得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迎進宮中。第二便是以庶為嫡，亂了世間根本。趙恒雖然也是庶子充作嫡子，但他禮法上是過繼給鄭氏的母親，他和他的生母在皇室的記載中是毫無關系的。這也是他當年未能追封母親的最重要的原因。甚至趙恒能坐上這個皇位，很大的原因就是他是嫡。當年在他之所以接受不追封母親，也是因為這點考慮。若是追封生母，便是自認為庶子，那么繼承皇位的合法性便會大打折扣。趙恪這個情況，就更是不行。他本就是庶出，若是能認母親為后，那便是庶出之人自己改庶為嫡，甚至還擁有了繼承皇位的名分。若此端一開，天下間的有能耐的庶子，是不是各個都要效仿他行事？

    明逸的話，將大權在握如趙恪也懟的啞口無言。他自己如何不知道這些，只是他還是想做，想憑著自己手中的大權強行推動此事。甚至為了能夠做到這件事情，他對宋昭陽和趙括也做出了極大的讓步。因為這件事情能不能做成，宋昭陽是極為關鍵的人物。禮法上，宋昭陽是最被保護的那一群人。頂級世家的嫡女，明媒正娶的皇后，誕育帝王的太后，甚至說趙恒的身份都因為娶了這個妻子而被抬高，更不用說她生出的趙括。這也就是，為什么明明趙恒之死是一個其實細想之下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對的粗糙的局，卻無人揭穿，不單單是因為畏懼權勢，更是因為在天下人心中，這對母子對皇位的宣誓權是無懈可擊的。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正統(tǒng)。

    所以，一旦宋昭陽旗幟鮮明地支持趙恪，那么趙恪的砝碼就會加重許多，這件事情能夠辦成的概率就會增大。

    其實從自己內心而言，宋昭陽并不想支持他，因為作為嫡這個字最大的受益人之一，宋昭陽不會不知道這件事情本身對自己毫無好處，甚至還會損害自己的權力，而這個道理明逸也早就反復和她說過，此刻所有后黨都在猜測，趙恪要這個身份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為了進一步地爭奪皇位。他們甚至說出，若是宋昭陽同意此事，便等于是了斷自己和兒子的性命。

    但宋昭陽清楚的知道，趙恪想做這件事情，和權力或者說皇位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他甚至打從心里厭惡這套倫理綱常，又怎么可能借助它的力量上位呢？這一刻的趙恪，只是一個普通的眷戀著母親的兒子罷了。

    可問題的癥結就是，誰也不相信這點?；蛘哒f，即便是相信也沒用，因為無論他出發(fā)點如何單純，但趙恪能從中得到的好處，實在是太多了。

    “更深露重，你怎么還不睡？”趙恪今夜也是無眠，同幕僚議事直至二更，宮門早下了鑰，他索性便叫他們在外宮中安置，自己也回了他在宮中的住所。輔政王的特殊身份，使得趙恪擁有一座在內外宮分界線上的宮室，名叫元和宮。

    “你不是也沒睡嘛?！彼握殃枌λ钜钩霈F(xiàn)在內宮毫不驚詫，畢竟他手中握有的宮中人脈絲毫不亞于自己，甚至強于自己，很多都是他繼承自莊妃和收編鄭氏余黨而來的。

    “你能同我比？你自個身子如何你不清楚？有孕在身還不知好好保重。”

    “現(xiàn)在你們都張口身孕閉口身孕，仿佛我的身孕比我還重要似的?！?/br>
    “你這刁蠻的丫頭，我憂心你的身孕還不是因為擔心你。若真叫我自己說，我巴不得你這個孩子不要生。看著你這肚子，我，心煩得很?！?/br>
    “那你可以不看啊。”

    “我若不來看你，你又要生氣?！壁w恪見她和自己這般胡攪蠻纏，也不想和她繼續(xù)斗嘴，“誰叫我舍不得你呢?！?/br>
    說完這話，趙恪便將她整個抱入懷中，駕輕就熟地吻上她的小嘴，將她后頭的話，都全數(shù)堵了回去。

    ”你耍賴！每次說不過我，就都用這招?！氨悔w恪攏入懷抱的宋昭陽，只覺得周身的溫度都上升了不少，整個身子暖洋洋地，倒也不相同他分開，反倒貼得更近。

    “有用就行?！壁w恪的聲音也懶洋洋的，“再說，和自己心愛的女人裝什么君子？”

    宋昭陽聽著他這話，心念轉了一圈，趙恪這回心情倒是還不錯，似乎未受白日里太多影響，或是也已經(jīng)默默消化掉了，便也索性就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卑兹绽锬惚皇兰胰浩鸲ブ?，是不是更厭煩他們了？?/br>
    “談不上。我想要改革世家，也不是出于這樣的私心。雖然，我今日確實有些不快。我想改革世家，不是因為他們和我利益不和，而是因為世家過于龐大會使得朝廷弱勢。但我也得承認，世家還是有存在的必要，加以限制便可。”

    “我也早就想到了，會遇到如此的阻力，比趙恒當年遇到的只會多而不會少。但我確實沒想到，會激烈到這個程度。”

    “宗法倫常都要被你觸動了，誰還能坐得住?！彼握殃栃χ鴵u了搖頭，將自己的手伸進他的領口。

    “那你呢？在今日看了這樣的局面之后，你還決定支持我嗎？支持我，可能意味著，你甚至要和你背后的支持者相對兩立?！?/br>
    “所以，我在想，不如你退后一步，我便能了卻你的心愿?！?/br>
    “如何退后？”

    “不求太后之位，只求皇后之位。畢竟，對于我身后的人而言，妾侍變作嫡妻的沖擊遠遠小于庶子變成嫡子?！?/br>
    “若你松這個口，想必后頭那些古有先例的句子，我爹都會主動幫你想?！?/br>
    “瑤瑤。”趙恪將她的小臉從自己的胸口挖出來，神情認真地看著她，“這些話，當年你對趙恒說過嗎？”

    “當然?！彼握殃栆舱J真地看著他，“只會更加委婉而懇切?！?/br>
    “那他，為什么拒絕了你。”

    “趙恒說，為君者，不能聽憑私欲從事。若是他想做的事，可能會動搖江山社稷，哪怕只是可能，他也不會去做。所以，當年他讓步了。”宋昭陽輕輕嘆了口氣，“其實趙恒做一個皇帝，已經(jīng)足夠合格了。固然你可以說他沒有心肝，冷情冷性，但他對自己也同樣如此?！?/br>
    “別告訴我，時至今日，你忽而又念起他的，好?！闭f到趙恒，趙恪的神色有些發(fā)寒，眼底涌動著宋昭陽看不清的情緒。

    “作為一個女人，情人或者愛人，我自然更愛你。可作為一個皇后，一個太后，一個掌權者，我反而覺得，趙恒更為稱職?！彼握殃枌⑹謴乃陆笾谐榱顺鰜?，身體也試圖離開他的懷抱，卻沒能成功。

    “趙恒如何沒有私欲？瑤瑤，你似乎忘了，當年他為了那個昭儀柳氏，做了什么，若非你明家樹大根深，你只怕都沒有機會與我說這番話了?！壁w恪在她腰后使勁一抱，神色陰沉。宋昭陽這會倒有些看不透他了，朝堂得失他不惱火，這會卻因無意間提及的趙恒而如此。

    “你錯了，即便不是我，趙恒也不會任性到為柳氏行廢立之事?！彼握殃枃@了口氣，“我其實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br>
    “我以為我曾得到過趙恒的帝王之愛。從我與他圓房，到后來楚氏生子，之間近十年的時間，趙恒對我不可謂不好?？珊髞?，我一直在想，或許這些也都是假的。柳氏確實是他人生為數(shù)不多的真情實感嗎？或許那也不過是一個表達他情緒的棋子罷了。用過了，他要擺脫，而出身才華容貌都極好的我，似乎沒有人會質疑他為什么會轉而喜歡上我，所以順理成章，也僅此而已。”

    “而我也從沒奢求過他對我有什么真情實感。”宋昭陽嘆了口氣，看著趙恪這精彩的臉色，“你為何還要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剖白自己，我是如何要求你愛我，純粹而無暇的愛我，但我從未這樣懇求過趙恒。因為我知道，他做不到。至于后面，我為何同意你這么粗暴的殺了他，很簡單，因為他和楚氏踐踏了我的尊嚴，這無關背叛，但我不容踐踏?！?/br>
    “而你是同樣的愛我嗎，純粹而無暇？”趙恪的關注點，十分奇怪，他的神色認真的讓宋昭陽甚至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畢竟，盡管她對趙恪確實有著高于任務需要的好感，但愛這個字眼還遠遠不是‘。

    “就因為我愛你勝過你愛我，所以你才這么理直氣壯對嗎？”趙恪見她并不說話忽而低低一笑，“明瑤，你長大了。而我，卻沒有長進?！?/br>
    “你說得對，我和趙恒不同。我就是這樣一個不管不顧無法無天的人。江山社稷，和我有何關系，這至尊寶座上坐的也不是我。我，寸步不讓?！?/br>
    “那我另一條路，想必你也不愿意聽了?！彼握殃栠@一刻當真有些疲憊，不明白到底是自己那句話說的不對，竟然又叫趙恪如此胡攪蠻纏起來，“太后也可以尊，但是要你的母親和他的母親一起?！?/br>
    “這絕無可能?！壁w恪冷冷一笑，放開了箍在宋昭陽腰間的手，“若這就是你給我答案，那好，更深露重，太后娘娘早些睡吧?！?/br>
    “臣弟告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