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站著七八個機場同款黑西裝男人，為首之人僅著襯衫，把玩著一把手槍。如果不是跪在地上的人正瘋狂地喊“大哥”，宋昀準會以為他們是來入室搶劫的。

    “是讓他在這里自生自滅，還是我一槍崩了他，你自己選?！蹦腥伺e槍對準宋昀，抬起的手臂上肌rou起伏有力。

    然而宋昀只是注視地上跪著的人，甚至都忘記了害怕。他有種得到答案的驚訝和恍然，喃喃道：“原來是你?！?/br>
    那人的臉看上去十分滑稽，臉上像是戴了一層用假rou凝結(jié)而成的面具，依稀追尋得到曾經(jīng)傷痕存在的證據(jù)。不做表情的時候還好，一旦他說話，那些新形成的皮rou就會僵硬地扭曲成可怕的形狀。

    宋昀卻并不覺得可怕，因為他小時候見過更恐怖的，整張臉都像是樹皮一樣的面容。

    那是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老師忽然宣布班上會轉(zhuǎn)來一個新同學(xué)，這個同學(xué)是外國來的小朋友，因為火災(zāi)而毀容，希望班上的同學(xué)發(fā)揚愛心，和陸明覺小朋友好好相處。有不少同學(xué)都舉手表示一定會好好完成老師交代的任務(wù)，也有對掙表現(xiàn)沒興趣的小朋友單純地好奇外國人會長什么樣子。

    直到陸明覺本人走進教室，一切的聲音都停止了。在短暫的沉寂過后，有小女孩兒尖叫起來：“啊啊啊鬼?。?！”

    場面瞬間尷尬，老師想讓陸明覺做自我介紹，但他拒絕交談，手緊緊抓住書包帶，嘴唇抿成一線。

    不怪他們害怕，當(dāng)時的陸明覺形容可怖，一張臉像是從地獄里撈出來的，表情也陰沉得很。旁邊有位置空出來的小朋友都快害怕得哭了，屁股有一大半墜在凳子外面，生怕離轉(zhuǎn)學(xué)生太近。

    宋昀也有點害怕，他默默地低著頭，等待轉(zhuǎn)學(xué)生從自己身邊走過。就在這時，坐在他前面的男生忽然伸出腳，陸明覺就這樣直挺挺地面朝地下倒去。宋昀聽見腳邊撲通一聲，身體顫了顫，猶豫著朝陸明覺伸出了手：“那個，你還好嗎？”

    他看見一雙包裹在粗糙皮膚間的眼睛黑洞洞地望著他，陸明覺握著他的手站起來，伸腳絆人的男生吼道：“老師，我們不要和他做同學(xué)，我們會被嚇到做噩夢的！”

    底下有幾個聲音表示附和，宋昀沒顧得上，他艱難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自己的小手，卻發(fā)現(xiàn)陸明覺握得他死緊，盯著他的表情十分狠厲，令宋昀不敢掙脫。新同桌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指著宋昀喊：“老師，新同學(xué)喜歡宋昀，讓他們倆做同桌吧！”

    陸明覺往前走了一步，身體前傾，盯著宋昀的女同桌。

    宋昀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他的手被陸明覺握了一天，寫在課本上的字歪歪扭扭?；氐郊依铮侮牢馗绺缟┥┛拊V，他們先是安慰了他一通，接著宋旭拍拍弟弟的肩，道：“小昀，你覺得自己長得好看嗎？”

    “哥哥！”

    宋昀還以為哥哥是在揶揄他，但宋旭接下來又說：“想象一下你自己長成那樣，再看看你的同學(xué)會怎么對你?！?/br>
    從第二天起，宋昀盡量對陸明覺友善，按照哥哥教他的方法，陸明覺要來握他的手，他就努力講道理，用其他的條件來交換：

    “我下課陪你去cao場上玩吧？”

    “中午一起去吃飯，現(xiàn)在先讓我好好上課，好嗎？”

    “哥哥說讓你去我家里玩?！?/br>
    雖說宋家很熱心地想要幫助這位遭遇過火災(zāi)的國際友人，陸明覺卻總是在一放學(xué)就消失不見，被一輛黑色的轎車接走。但在學(xué)校里，他幾乎成了宋昀的影子。

    以前宋昀很受歡迎，有好多好朋友，自從陸明覺來了，他的朋友都為難極了，不愿意再和他一起玩，偶有鼓足勇氣來的，很快就會被陸明覺嚇走。

    這天，宋昀的兩個好哥們兒約他玩拍紙板，他好不容易說服他們加上陸明覺，可在做紙板的過程中，他的一個朋友卻拍板而起，怒罵道：“你瞅我干啥？是不是想打架？”

    小宋昀驚訝：“怎么了？”

    朋友身材敦實，跺了跺腳，道：“你問他！陰陽怪氣的，整天就知道盯著別人看，長成這樣也不知道收斂一點，以為大家是真的想跟他玩嗎？還不是可憐他！”

    只見陸明覺閃電般躥起，撲到那人身上，拳拳到rou，砸出令人心驚rou跳的聲音。宋昀沖上去想要分開他們，結(jié)果被小胖子的拳頭一揮，臉上正挨一拳。

    陸明覺目眥欲裂，嘴里吼著“你敢打他”“你敢打他的臉”！

    小胖漸漸不敵，痛呼“別打我”，另一個人也上去助陣，居然兩個人合起來都打不過一個陸明覺。

    宋昀揉了揉自己的臉，著急地爬起來喊：“我沒事，我沒事，陸明覺，別打了，你再這樣，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陸明覺像是被按了暫停鍵，飄紅的拳頭僵在身體兩邊，難看恐怖的一張臉直直對著宋昀，嘴角咧出一個詭異的弧度：“你不理我了？”

    小小的宋昀在當(dāng)時還不明白自己陷入了極端的恐懼，他只是憑借本能使勁兒搖頭，甚至討好地上前牽住陸明覺的手。

    他成功地安撫了瀕臨爆炸的小孩兒，但被打得很慘的小胖朋友卻不會這么善罷甘休，他的家長鬧到學(xué)校來，堅持要求學(xué)校給一個說法。宋昀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解決的，只知道陸明覺下次到學(xué)校里來的時候，臉上皮開rou綻，比先前更像鬼了。

    他也不再對宋昀兇兇的，反而像只小狗一樣，巴巴地貼上來，總是給他買很多好吃的零食，塞滿課桌，還有最新最貴的玩具和畫冊。宋昀不是很明白為什么，因為陸明覺也不愛說話。

    他不太記得之后的事情了，那應(yīng)該是一段挺平靜的日子，小胖可能是被家長囑咐了什么，不敢再找陸明覺的麻煩，宋昀像是被他綁定似的，和他一起度過了小學(xué)余下的時光。

    但很快，初中、高中，宋昀重新?lián)碛辛撕芏嗟呐笥眩实男@生活。相比于后來沒有聯(lián)系的小學(xué)同學(xué)，更高年齡層的朋友之間的友誼會保持得更久，這個來自外國的毀容小學(xué)同學(xué)已經(jīng)很沒出現(xiàn)在宋昀的記憶中。

    直到現(xiàn)在。

    陸明覺穿著得體的西服，姿態(tài)卻很狼狽，他抱著他大哥陸明凡的腿，苦苦哀求：“大哥，你放過他吧，你答應(yīng)過我會保護他的！”

    陸明凡額上青筋暴起，一腳把他踢開：“你是我弟弟，不是什么街頭乞討的廢物，站起來，自己去和他說清楚！”

    陸明覺起身，恐懼地低著頭靠近宋昀，拉了拉他的衣擺。宋昀在一瞬間回憶起小學(xué)的最后時光，陸明覺似乎也像這樣，既想粘著自己，卻又畏懼著什么。

    “宋昀，我哥要帶我走。帶你來美國是我對他最后的請求。之后，我必須回去幫家族做事。所以……”他哀求道，“你好好留在這里生活，先別回去。等我回來，我回來的時候，一定有能力護住你回去！”

    陸明凡聽得心情極糟，暴脾氣一上來，一腳踹到陸明覺背上：“像個人一樣說話，別像條狗！”

    他打了個手勢，立刻就有兩個黑西裝沖上前夾住陸明覺的雙臂，不顧他死命的掙扎要把他拖下去。宋昀嚇了一跳，擔(dān)心地問：“他沒事吧？”

    陸明覺聽到他的話，瞬間被注滿力量似的掙脫開那兩人，沖過來抓住宋昀的雙手，眼里是不加掩飾的瘋狂：“你還是跟我走吧，跟我走！”

    這一切都超出了宋昀的預(yù)料，陸明覺的手勁兒很大，他“嘶”的痛呼一聲，好不容易在陸明凡手下們的幫助下脫離了陸明覺的控制，手臂上已經(jīng)被掐得青紫。

    “對不起，宋昀，我不是故意的……”陸明覺被壓在地上，眼神搖搖欲墜，宋昀不解地望向陸明凡。

    令人意外的是，陸明凡竟朝他道歉，一張陽剛野性的臉上滿是煩躁：“是我沒管教好我弟弟。宋先生，請你忘記今天發(fā)生過的事，我會讓他不要再來找你。以前發(fā)生過的事，我很抱歉，我會重新替你請律師?！?/br>
    陸明覺忽然抬起頭，鷹隼般盯住他的哥哥：“我會幫他請的，大哥，你不要管他的事?！?/br>
    宋昀被弄糊涂了：“什么律師，我怎么聽不懂？”

    陸明凡冷冷道：“陸明覺。”

    一個小時后，陸家的人都消失了，宋昀看見上班的時間早已過去，索性請了個假，坐在書桌前，開始給侄女寫信。

    “小嵐，我現(xiàn)在有事出差在國外，暫時不能來見你……”

    “小叔過得很好，你也要好好學(xué)習(xí)……”

    他放下筆，把信封好，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臉上都是迷茫。他不明白，不明白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為什么陸明覺要那么做。

    一年前，特大車禍的肇事司機賠不出錢，更承擔(dān)不起植物人后續(xù)護理的高昂醫(yī)療費，才會導(dǎo)致如今的境地。可直到今天宋昀才知道，原來對方只是個替罪羊，在那個夜晚真正肇事的人是替罪羊服務(wù)的富二代，而陸明覺找到那人，幫助對方逃脫了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