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眾人都是驚駭萬分，須知鋼炮及彈藥最為精貴稀少，向來為軍隊(duì)所專用，張勉之的小小宅院中怎會(huì)藏有十?dāng)?shù)門鋼炮？

    只見那些鋼炮炮管粗長(zhǎng)，炮架下堆滿了彈藥，足見火力威猛，只要張勉之一聲令下，莫說秦克陣只帶來了三百親兵，便是三千大軍，血rou之軀也難以招架。

    秦克陣本以為三百精兵已足以彈壓局勢(shì)，萬萬沒料到張勉之一介文官竟能拿得出這許多火器，神色登時(shí)變得陰鷙可怖。

    他心思急轉(zhuǎn)，想到此時(shí)若是三十六計(jì)走為上，只怕張勉之乘勝追擊立即開炮，這附近都是民宅，小巷狹隘堵塞，炮彈一旦炸裂飛竄，必然性命難保，于是按兵不動(dòng)，冷冷說道：“張大人好大的手筆啊，這么多門鋼炮，若是拉去北境鎮(zhèn)守邊境，遼人又哪里敢隨意欺辱我們漢人？”

    張勉之不為所動(dòng)，說道：“此刻不是遼人欺辱漢人，而是漢人欺辱漢人。咱們中原江山屹立數(shù)千年而不倒，從來都不怕什么蠻夷賤族，怕就怕自己人窩里斗。遠(yuǎn)的不說，就說秦大將軍造反南下，何其慘烈？你殺死的漢人，難道就比遼人少么？你身上的血腥罪孽，難道就輸給了遼人么？”

    須知秦家人代代鎮(zhèn)守邊關(guān)，張勉之竟敢將秦克陣和遼人相提并論，于秦克陣而言當(dāng)真是奇恥大辱。

    但張勉之所言又字字屬實(shí)，遑論他裝備精良，手里還捏著秦守晏的小命，秦克陣不敢隨意發(fā)難，只能怒不可遏地盯著張勉之，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李代嘉本以為張勉之只是為真尚哥哥效力罷了，沒料到這瘦骨嶙峋的老頭兒胸中竟存有如此大義，登時(shí)起了尊敬之意，柔聲說道：“張大人，你這些話也并非全然無理，但國有國法，不容忤逆，你怎能隨隨便便毆辱秦二公子和王公子，還堂而皇之拉出這許多大炮呢？若是今日有人為此喪命，不依舊成了漢人打漢人的局面嗎？照朕說來，咱們兩邊都各退一步：張大人交出秦二公子，大將軍也保證不遷怒報(bào)復(fù)你，咱們即可將此事了結(jié)。”

    張勉之神色嚴(yán)肅，說道：“皇上為人寬厚大度，秦大將軍卻未必如此。老夫想要活命，必須將秦二公子緊緊握在手里，怎能退讓？”

    李代嘉還欲勸說，張勉之高聲喊道：“皇上不必再浪費(fèi)口舌！我知道皇上也是身不由己，又何須多言？老夫只愿有朝一日殺盡jian佞，恢復(fù)李家大好河山?！?/br>
    李代嘉微微動(dòng)容，蔣仙亭喜道：“張大人說得好！”

    秦克陣狠狠瞪了蔣仙亭一眼，說道：“有什么好的？”

    蔣仙亭哼了一聲，只當(dāng)作沒有聽到。

    秦克陣罵道：“渾小子?！庇洲D(zhuǎn)頭說道：“張大人，你這幾門大炮雖然威風(fēng)，但彈藥總有枯竭的時(shí)候，我秦家軍的士兵卻是源源不竭。咱們?nèi)羰窃谶@兒打起來，只怕誰也討不了好處，不如你先放了阿晏，咱們一切都好商量。至于世子的下落么……稍后再議也不遲?！?/br>
    張勉之說道：“不必稍后再議，我就直截了當(dāng)告訴你，世子殿下和銀雯郡主確實(shí)都在我家中。這些大炮、武士都是為了保護(hù)這一對(duì)龍子龍女，若只是做個(gè)陷阱，何苦動(dòng)用這么大的陣仗？”

    李代嘉和蔣仙亭對(duì)視一眼，神色中滿是憂慮。

    秦克陣瞇了瞇眼睛，張勉之續(xù)道：“大將軍，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老夫本來也就沒幾年活頭，若是能拉著秦二公子陪葬，也不枉費(fèi)一生食君俸祿。大將軍就不一樣了，若是為了世子失去手足兄弟，這筆買賣只怕劃不來吧？”

    秦克陣說道：“你待如何？”

    張勉之說道：“還請(qǐng)大將軍退兵。我會(huì)立刻帶著秦二公子和世子郡主離開京城，只要到了妥當(dāng)?shù)牡胤?，我自然?huì)放秦二公子回來。若是將軍府派人跟蹤，或者在路途中設(shè)下阻礙，我就只能取了秦二公子的性命。”

    秦克陣惱怒得無以復(fù)加，喝道：“我怎么知道阿晏是不是還活著？說不定你已經(jīng)害死了他！”

    張勉之緩緩說道：“君子一諾，重于泰山?！陛p輕拍了拍手，四名武士便押著一位貴族公子走出門來。

    那公子給人五花大綁，衣衫破損血污，頭冠不知丟到了何處，一頭長(zhǎng)發(fā)肆意披散下來，桃花眼中滿是怒火，更顯得氣度無限艷麗，正是秦守晏本人。

    秦克陣見弟弟雖然狼狽不堪，但好歹行動(dòng)如常，稍稍松了一口氣，喊道：“阿晏，你可吃了苦頭？”

    秦守晏兇巴巴瞪了張勉之一眼，答道：“不過是一點(diǎn)皮rou傷罷了，還沒有你當(dāng)初抽我的那一鞭子疼呢。一群蝦兵蟹將，我才不把他們放在眼里！”

    秦克陣點(diǎn)了點(diǎn)頭。

    秦守晏又看見人群中的李代嘉，登時(shí)大驚失色，說道：“你怎么也來救我了？快回去，快回去！我這副丟人現(xiàn)眼的模樣，就是死也不能讓你看到！”

    李代嘉心中又是好笑，又覺憐惜，說道：“我才懶得管你的死活呢，是你大哥蠻不講理非要把我拖過來，我能有什么辦法？”說著說著，忽然覺得害羞，于是轉(zhuǎn)過身子，把通紅臉頰埋進(jìn)了蔣仙亭的肩窩。

    秦守晏啊的大叫一聲，罵道：“渾小子，快放開小龍兒，你也跟過來做什么？想把我活活氣死嗎？”

    蔣仙亭樂不可支，順勢(shì)摟住李代嘉的腰身，笑嘻嘻說道：“嘉哥哥去到哪兒，我就去到哪兒，否則怎能親眼看到秦二公子大出風(fēng)頭？嘖嘖，小弟這輩子都不會(huì)忘記秦二公子給人捆成螃蟹的豪杰模樣，真是非同凡響。”

    張勉之皺起眉頭，說道：“你們當(dāng)這是兒戲么？”

    秦守晏急得猛跺腳，說道：“誰當(dāng)這是兒戲了？你快把我一刀殺了，作甚叫我活著受這份氣？”

    李代嘉嚇了一跳，連忙抬起頭來，失聲喊道：“千萬別殺他！”聲音顫抖凄惶，似乎害怕張勉之當(dāng)真一刀殺了秦守晏。

    眾人齊齊望向李代嘉，李代嘉臉色漲得血紅，羞道：“好，好……你就去尋死吧，我可不會(huì)多瞧你一眼！”

    秦守晏愣了愣，旋即大笑幾聲，說道：“好哇，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桃花眼一下子亮了起來，直勾勾盯著李代嘉，眼神中透露出無限柔情蜜意。

    秦克陣默默無語，看了看滿臉癡情的秦守晏，又看了看羞赧嬌麗的李代嘉，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

    眾人更是面面相覷，心想這是何等緊要關(guān)頭，你們?cè)趺催€打情罵俏起來？早知道秦二公子風(fēng)流成性，卻原來小皇帝也沒個(gè)正經(jīng)，難怪他們倆能結(jié)成天下皆知的斷袖愛侶。

    張勉之說道：“大將軍，你也看到秦二公子了，他精神頭好著呢，我發(fā)誓不會(huì)輕易傷他。你快退兵吧！老夫還有好長(zhǎng)的路要走呢?！?/br>
    秦克陣心想你今日當(dāng)眾要挾于我，我非但不把你大卸八塊，還眼睜睜看著你逃之夭夭，以后還用做人么？冷冷笑道：“張大人，你有人質(zhì)，難道我就沒有么？”轉(zhuǎn)頭朝王漣吩咐道：“速速將仁親王夫婦帶到此處。”

    王漣凜然遵命，張勉之連忙下令開炮阻攔。

    秦克陣高聲喝道：“你若是開炮，那我就立刻飛鴿傳書，命人將仁親王夫婦就地處決！”

    張勉之只能按下不動(dòng)，眼睜睜看著王漣上馬離去。

    張府門前登時(shí)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天上陰云密布，寒風(fēng)陣陣。

    眾人遙相對(duì)峙，過得許久，遠(yuǎn)處駛來一輛馬車，一批親兵護(hù)衛(wèi)在旁。

    馬車駛到近處停下，車上走下一對(duì)男女，正是仁親王夫婦。

    李真尚自從身陷囚禁之后，還是首次行走在外。

    眾人凝目瞧去，只見李真尚闊步走來，眼中含著從容不迫的笑意，衣冠齊整，容顏俊美如昔，空蕩蕩的右邊衣袖隨風(fēng)飄蕩。

    許吟華則鬢發(fā)散亂，滿面淚痕，緊緊攙住李真尚的左臂，寸步不離跟在李真尚身邊。

    王漣及眾親兵圍著仁親王夫婦，快步行到人群最前面。

    李代嘉忙湊上去，說道：“哥哥，嫂嫂，這可怎么辦??？”

    許吟華臉色蒼白，直勾勾盯著張勉之背后的大門。

    李真尚則低頭沖李代嘉微微一笑，說道：“嘉兒已經(jīng)做了皇帝，怎么還這么沉不住氣？船到橋頭自然直，有什么好怕的？”

    李代嘉見真尚哥哥胸有成竹的模樣，暗暗松了一口氣。

    秦克陣說道：“你都淪落到這般田地了，怎么還如此裝模作樣？”

    李真尚輕輕喔了一聲，笑道：“秦大將軍，你是本王的妹夫，正當(dāng)壯年，怎會(huì)突然生出這許多白發(fā)？不知妹夫是為國事cao勞，還是為家事憂心？呵，嘉弟和福吉妹子都不是聽話的孩子，只怕二者兼而有之?！?/br>
    秦克陣說道：“你還有臉叫我妹夫么？哼，你的后院中已是一枝紅杏出墻來，我勸你先管好自己的家事，再來cao心別人吧。”

    李真尚瞇著眼睛瞧向王虎臣，說道：“我雖然身遭囚禁，但也不至于耳目堵塞。我已成了廢人，淑兒卻還如花似玉，何必跟著我受罪？若是有人愿意好好對(duì)待她，我為她高興還來不及呢?！?/br>
    王虎臣瞪大了眼睛，一副如遭雷劈、不可置信的模樣。

    眾人都是神色錯(cuò)愕，李代嘉奇道：“哥哥，你竟愿意成全小嫂嫂和王公子嗎？”

    李真尚神色坦然，說道：“女子改嫁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我和淑兒夫妻數(shù)年，怎能束縛于她？實(shí)不相瞞，我已寫下文書，回頭還要?jiǎng)跓┘蝺捍鸀橄轮迹簩O淑及其子貶為庶人，即刻從李氏族譜除名。如此一來，他二人也可盡快移到王家族譜去了?！?/br>
    李代嘉本就不喜孫淑背叛李真尚，聞言立即答應(yīng)下來。

    王漣卻是駭然變色，說道：“萬萬不可！那孫家女子給我兒做個(gè)妾室也就罷了，她給你生的龍種又怎能入我王家？我兒怎能給你做便宜爹爹？”

    李真尚笑了笑，說道：“是么？這可真教人憂心啊，他二人與我已毫無干系，如今王家也不要他們，只怕母子要流落街頭了呢?！?/br>
    王家父子相顧駭然。

    王虎臣雖然喜愛孫淑，可要他撫養(yǎng)情人給別的男人生的兒子，那可是一千個(gè)一萬個(gè)不愿意。

    更何況他已與孫淑私定終身，若是只納孫淑為妾，只怕這小辣椒要把他活活撕成碎片！

    但要說通父親，只怕是千難萬險(xiǎn)……進(jìn)退兩難之下，該當(dāng)如何是好？

    王虎臣從前只盼能與孫淑正大光明相愛相守，沒料到得了李真尚的允準(zhǔn)之后，麻煩事卻是接踵而至，一時(shí)間冷汗涔涔而下，心里怕得要命，卻也不能反悔了。

    旁人都猜到李真尚必然要報(bào)復(fù)孫淑，卻沒想到他連親生兒子都能趕出家門。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李真尚狠毒絕情到了如此地步，難怪當(dāng)年能毫不留情與將軍府翻臉。

    秦克陣神色極不耐煩，說道：“李真尚，你的家事自去和你弟弟商量，難道我們沒有正事兒要忙么？哪兒有閑工夫聽你啰嗦？”

    李真尚微笑不語。

    秦克陣不再理他，高聲說道：“張大人，你瞧清楚了么？你手里只有一個(gè)阿晏，我手里卻有李真尚和他的老婆。一個(gè)人質(zhì)豈能贏得過兩個(gè)人質(zhì)？”又看了一眼李代嘉，幽幽說道：“其實(shí)我手里有三個(gè)人質(zhì)才對(duì)，好在萬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咱們何必悶頭往絕路上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