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心的感激，因畏必在敬之前。

    心若此，劍如斯，這般人物放在任何時代也可說是一代人杰。

    正因如此，一個疑問不禁浮上瑤光心頭。

    等到兩人遠(yuǎn)離了人群，走進(jìn)了城主府正門之后，瑤光終于問了出來。

    “葉城主為何謀逆？”

    葉孤城轉(zhuǎn)身直面瑤光，以那種仿若冰雪般的目光凝視著瑤光，低聲反問：“清虛道長不懂？”

    瑤光被問得一愣，微微皺眉，道：“我怎會懂？”

    葉孤城靜靜地望了瑤光片刻，竟嘆息一聲，道：“道長也不懂?！?/br>
    若只是這么一句也還罷，加上這句嘆息，倒像是瑤光犯了什么天大的錯一般。

    瑤光更加莫名其妙地反問：“我為何要懂？”

    這一次怔愣許久的變成了葉孤城，他似是再三思索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低聲如同自語般呢喃：“道長修道，自然不懂?！?/br>
    瑤光眨了眨眼睛，不由得有點懷疑眼前這位劍客是不是腦子有那么點問題。

    這時候卻是葉孤城不用他人追問自行續(xù)道：“若有一日，道長修道有成，放眼世間皆無敵手，權(quán)柄富貴唾手可得，當(dāng)如何？”

    瑤光又一次皺眉，回道：“既有心修道，最大敵人即是自身，何來天下無敵？倘若當(dāng)真無敵，已然得道，又怎會貪戀塵俗。功名利祿于我輩，不若先圣賢只言片語?！?/br>
    葉孤城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變化，雙瞳急劇收縮，似是心情激蕩不已，片刻之后，向著瑤光一拱手。

    “多謝道長指點?！?/br>
    瑤光還沒來得及客氣一句，就眼看著葉孤城運起輕功如同白鶴一樣飛走了，她只能站在原地發(fā)了一會兒愣，轉(zhuǎn)頭看向旁邊安安靜靜等候著的侍女。

    白云城內(nèi)的侍女顯然早已經(jīng)得了吩咐，在瑤光以眼神示意之后，對方立刻上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溫順有禮地將瑤光領(lǐng)到了住處，屋里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一些點心，還有熱氣騰騰的浴桶。

    侍女又行個禮，輕聲說：“貴客自便，有事傳喚，婢子在外間守著。”

    瑤光點點頭，對方安靜地退了出去，還體貼地關(guān)上了門。她走到浴桶旁邊試了試水溫，正好暖又不燙手，如果不是一直在調(diào)整水溫，只能說白云城里的消息太靈通了。

    唔，既然葉孤城考慮周到，她也不用替他節(jié)省。

    瑤光正要除下道冠，忽然注意到旁邊屏風(fēng)里似乎有個矮幾，上面擺著衣服，她走過去抖開那幾件衣服對著自己比了比，神情變得有點微妙。

    ……看起來非常合身，而且料子也盡量靠近她現(xiàn)在這一身道袍，用色和刺繡都很接近。

    該說葉孤城觀察力了得還是什么？

    一刻之后，瑤光沐浴更衣煥然一新地出了門，之前不知道藏到哪里去的侍女在她開門之后立刻出現(xiàn)，仍舊一言不發(fā)地在前面引路。

    瑤光走出一段距離后忽然覺得不大對。

    “這是出去的路。”

    侍女點頭，輕聲回答：“城主在海邊練劍?！?/br>
    瑤光轉(zhuǎn)頭看向侍女，被對方純潔又真誠的神情弄得有點發(fā)懵，對方一臉理所當(dāng)然，似乎她去看望葉孤城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一般。

    “……讓他靜心練吧。我想看書?！?/br>
    侍女頓時愣住了，眨巴眼睛盯著瑤光看了好久才愣愣地點頭。

    “哦，是，遵命，請貴客隨婢子來。您想看什么書？”

    “史書?！?/br>
    當(dāng)然必須是史書。

    瑤光迫切地想知道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時代，想知道自己到底身處何處。

    時代真的不同了。

    當(dāng)泛著墨香的紙張取代了汗青簡牘，往昔汗牛充棟的藏書或許不過手中薄薄幾冊，始皇帝辟數(shù)間宮殿藏天下書籍，放在今日，或許只需十之一二的空間就已足夠，但那時所藏之書恐怕已有許多不存于世。焚書坑儒之時，或許咸陽宮內(nèi)仍有珍本，咸陽大火，始皇帝所藏七國之書怕也是付之一炬。多少風(fēng)|流云散，盡歸塵土。

    夏五百年，商三百年，周八百年，秦二十年，漢四百年……

    隋四十年，唐三百年，后有宋元明。

    唐不過三百年。

    雖然早已預(yù)想到總有這么一日，日升之時便注定日落，物換星移，焉有不滅的王朝，但是，當(dāng)真看到史冊上短短幾行字道盡了無數(shù)人為之生為之死的波瀾壯闊與硝煙塵土，瑤光不可遏止地淚流滿面。

    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nèi)，不滿千戶，井邑楱荊，豺狼所號。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dá)于徐方，北自覃、懷經(jīng)于相土，為人煙斷絕，千里蕭條。

    安史之亂自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始，至唐代宗廣德元年終，戰(zhàn)亂達(dá)八年之久。

    原來自鄴城那一戰(zhàn)后還有五年這場戰(zhàn)亂才結(jié)束，原來那一戰(zhàn)后還有五年這場戰(zhàn)亂便會結(jié)束。

    后世之人名之安史之亂、天寶之亂，身陷戰(zhàn)亂之中的她卻無緣親眼見到戰(zhàn)爭結(jié)束的那一日。

    如今，“瑤光”竟能手捧史冊讀到這一段，昔年與她同門之人、領(lǐng)她入門之人卻在何處？

    昔年與她同袍并肩戰(zhàn)沙場的各門各派英豪俠客歸骨何處？

    昔年盛唐風(fēng)|流沉睡何處？！

    那一個她所生長熟悉的時代終究消失于時間之中，她曾尊敬仰慕的前輩們都已不在，她曾引為好友的同輩也已不在，她曾痛恨的敵人亦已不在！

    在這蒼茫的塵世間，終究只剩下她一人逃過了時間的腳步。

    天地之大，而瑤光唯有一人、一劍。

    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且讓她……哭這一場，就這一場……

    作者有話要說：試想如果有一天我在一千年后醒來，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和世界格格不入的“古人”，大概也會痛哭一場。

    ☆、劍神之妻

    白云城的日子并不難過,尤其是在被城主奉為“貴客”的情況下。

    瑤光再次回到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水平，只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了，不論白天黑夜,只要她有所吩咐，開門傳喚，不過片刻就會有人將她一應(yīng)所需整整齊齊地奉上,甚至她沒有考慮到的東西都會一起送來。

    或許是因為葉孤城曾叮囑過什么，又或者是白云城中自有規(guī)矩,總之瑤光在城主府中從未受到片刻怠慢與冒犯,但總有些令人感覺不太對勁。有時瑤光覺得是否是自己多心，但每每她想要招來侍女或者侍衛(wèi)多問幾句，那些人總會以最簡潔的話給出答案，隨后遠(yuǎn)遠(yuǎn)避開，好似多和她說一個字都會折壽一般。瑤光自問自己也沒有長得不堪入目，更沒有兇神惡煞，若不是別有原因，她實在不能理解這些人為何如此。

    既然從這些下人口中得不到答案，瑤光理所當(dāng)然地將疑問拋給了城主葉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