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親人，我們都猜她原是給富貴人家做丫頭的，不知什么變故流落出來。我看你這樣子應(yīng)當(dāng)是她女兒吧，你也在人家家里幫工嗎？我看你這衣服有些眼熟呀……”

    她拉著林淡秾走到近門處，聲音一下子壓低：“姑娘呀，吳大姐病重，人都快死了，屋子里味道不好聞。不管是不是，煩請您擔(dān)待些……”

    她一下子開了門，果然是一股腐朽而污濁的氣息涌上來，屋子不大，狹深，只一些必備的家具，盡頭是一張床，一眼便可以看到上面躺得那個穿著粗麻衣裳、頭發(fā)花白的人。她佝僂著身子，露出一張滿是褶紋的臉，但輪廓卻還是當(dāng)年的輪廓，還有眼下的那一顆淚痣也還是在當(dāng)年的地方。

    ——是吳姨娘。

    拉著林淡秾的婦人見認(rèn)親的不言不語，覺得約莫是沒戲。不是沒認(rèn)上就是不想認(rèn)，她嘆口氣：“姑娘，她孤家寡人一個，又窮，可憐極了。染了病，錢看大夫看沒了，病還沒好，到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快死了，但又熬了下來。如今看來是真不行了。我們一個院的給她湊了點(diǎn)錢準(zhǔn)備到時候買個棺材，您要好心有些閑錢，就也給她留一些把，好歹來了、見了也是一段緣，結(jié)個善緣吧?！?/br>
    林淡秾怔怔地看著病床上的那個人，一時沒有言語。

    南山見兩人久不出，跟了進(jìn)來，受不住味道捂住嘴，小聲道：“小，咳咳?！?/br>
    林淡秾轉(zhuǎn)身道：“她看過大夫了嗎？”

    婦人：“……看過了?！?/br>
    “再去請一個好一些的，好嗎？我這里還有一些錢，煩請您再去請一個。好嗎？”

    婦人：“……你…”

    林淡秾走到吳姨娘替她整理頭發(fā)，觸她脈搏，還有微弱呼吸，她道：“她是我母親?！?/br>
    那婦人一驚。

    林淡秾對她笑一笑：“麻煩你了，我對這一塊不熟，也不知她生的什么病。所以只能勞煩您了，我手上還有些錢銀，煩請盡量請個好些的。耽擱您的時間，我很抱歉，會做出些補(bǔ)償?shù)??！?/br>
    “哦哦哦，好的好的，”那婦人退出去，走到一半，吶吶開口：“謝，謝謝呀。”

    林淡秾強(qiáng)笑道：“您客氣了，你們照顧我母親這么久，我很感激。”

    那婦人退出后，南山才走上來：“小姐……”

    林淡秾握起吳姨娘的手，她的臉飽經(jīng)風(fēng)霜、蒼老之色無法掩蓋，幾乎看不出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但她衣下、被包裹著的肌膚竟然還透著幾分玉色，連細(xì)紋都少見，不負(fù)林父當(dāng)年“冰肌玉膚”之評。只是摸上去便能感覺到，它終究折損于風(fēng)塵，皮膚彈性已經(jīng)不在了。她和孫氏差不多大，但命運(yùn)卻給了她們截然不同的道路。

    林淡秾忍著淚，說：“南山，你回去和魏春說一聲，我要在這呆一會，別讓她擔(dān)心。順便將我的體己拿四十兩來，你知道在什么地方的?！?/br>
    南山道：“是。”

    林淡秾看了看屋內(nèi)，拿了臉盆準(zhǔn)備出去倒水。

    南山連忙搶過：“小姐，你這是做什么？”

    林淡秾：“我給她擦擦身子?！?/br>
    南山道：“小姐，我來吧。您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情？”

    林淡秾抬眼看她，終于忍不住落淚：“……她是我娘啊。”

    南山勸道：“小姐，夫人才是您母親，林家的主母?！?/br>
    “恩，她也是。但這個是我的生身母親，我本來沒本事找到她，想她好歹也跟了個丈夫。總能有個依靠，我們各自安好也好?！绷值尰赝谎?，輕輕搖頭：“不想再遇……竟是這種境況?！?/br>
    你們將卑微者當(dāng)做附庸，但到最后卻連依附自己的人都護(hù)不了。

    可恨，又可悲。

    南山只能喚一聲：“小姐……”她嘆一口氣：“我給您去打水，然后再回去和魏春說?！币娏值屵€要開口，南山抱著臉盆扭頭就走，搶話道：“萬不可讓您做這種事情，我來就好了?！?/br>
    林淡秾被她丟在原地，想了想只能往回走。

    南山打完了水，還要給吳氏擦身，被林淡秾叫止了。她拗不過林淡秾，也擔(dān)心府中魏春著急，只能按林淡秾的吩咐離開了，留下林淡秾在末條巷里。

    林淡秾給吳氏擦拭一番，坐在床邊看著對方，出神想事。

    ——吳氏是她在這世上看到的第一個人。她也不記得大約有意識是什么時候了，那時一開始是沒有感覺的，只有聽到她的聲音。吳氏是歌姬，聲音婉轉(zhuǎn)動聽，給她唱曲。林淡秾聽了許多曲子后，迎來了降生。新生兒一開始掙不開眼睛，等她適應(yīng)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吳氏。

    年輕時候的吳氏音色美、身段美，兼一身冰肌玉膚，當(dāng)真是“姑射仙子風(fēng)露身”，否則也不能打動林父。即便當(dāng)時剛剛經(jīng)歷最艱苦的十月懷胎也沒有折損她顏色，連身段也無甚大的變化。她是林淡秾第一個見到的古裝麗人，也是她生命的賜予者。

    對方本性溫順，又愛憐親女，給了林淡秾十分細(xì)致的關(guān)懷。那時林淡秾雖然很不適應(yīng)孩童的狀態(tài)，心思沉郁不怎么愛與外面交流，甚至連學(xué)會說話都晚尋常嬰孩很多，但對這些都記在心里。

    但很快，她就被送走了……

    先前的婦人領(lǐng)著大夫就直接進(jìn)來了，林淡秾一下子回神，讓出個座。

    那大夫進(jìn)屋打了個照面，一頓，竟是卻坐也不坐，轉(zhuǎn)身就要走。婦人反映過忙拉住對方：“錢大夫，你怎么了？不能拿了錢不辦事啊，都來了怎么就看也不看就走了！”

    錢大夫苦笑道：“于娘子，你別拉扯了。都到這份上了，你找我做什么？去找棺材鋪吧?！彼醚院谜Z：“這要是能治，我一定能治。但你看這婦人——”

    他一指，坦言說道：“也就是在等死了，我救不了，換了太醫(yī)署醫(yī)令來看也救不了。你說要還能有那么點(diǎn)治的可能，我好歹也得給你開點(diǎn)藥，賺些藥錢。但這個是真沒救！省著點(diǎn)錢吧！”

    林淡秾：“大夫，真的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辦法嗎？”

    錢大夫打量她一下，說：“姑娘，沒有辦法。我看你也不像這兒的人，怎么跑這兒窮酸地方來了，于娘子說的錢是你給的吧?！?/br>
    于娘子“嘿”了一聲，有些尷尬。

    林淡秾面色不變，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姑娘，我看你這么年輕，攢錢也不容易。別浪費(fèi)了，這人是沒的救了。你要是想敬敬孝心，不如給她選口好棺材?！卞X大夫道：“這世上，死人活不了，要死的人救不了。你也別白費(fèi)心思了。”

    “我……”

    她竟不知道怎么說，但錢大夫已經(jīng)說開了：“這人是要死定了，雖然還喘著氣，但也就是看閻王爺什么時候來收命。她只是就是年輕時過得苦、身體敗得早了。她這樣也好，說是病，其實是死病。等一口氣散了就好，也不用吃什么藥。本就沒什么痛苦，死得安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