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纏足自宋時而起，一為姿容儀態(tài)，蓮步芊芊。

    二為，二為女子守貞。”

    說到最后，聲音已漸不可聞。

    “楚王好細(xì)腰，宮中多餓死啊?！?/br>
    蘇景手指輕輕敲打著桌案，哂道：“自纏足之風(fēng)，先不論是否起于宋時，興盛于江南富庶之地卻斷然無錯。

    此纏足，原本起自娼妓優(yōu)伶，她們纏足，是以奇巧來吸引恩客，維持生計。

    然而士人公子獵奇之后，將所思所好傳揚(yáng)開來。

    到了后來，你們這些儒家子發(fā)現(xiàn)女人纏了足，整日痛楚不堪以致出行不便，反而可以讓女子守貞，契合理學(xué)之念，于是大肆宣揚(yáng)。

    民間素來仰慕士子，從此皆以纏足為美，富庶之家競相纏足，將女子腳骨生生折斷。

    他們以為如此是美，誰又知道讀書人，也會騙人？”

    或者應(yīng)當(dāng)說，讀書人為了達(dá)到自己的目的，其實(shí)最會騙人！

    若是大字不識的愚民，又或是只認(rèn)得幾個字的滿臣，王詡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話駁斥回去。

    但說這些的是天子，諷刺儒學(xué)虛偽的是飽讀詩書文壓江南的同門師弟。

    王詡實(shí)在做不到振振有詞的說瞎話，只能漲紅著臉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蘇景見他模樣，話鋒一轉(zhuǎn)道：“這纏足之風(fēng)盛行到如今連貧民百姓都追捧不已的地步，倒也不能全怪你們這些人。

    說起來，還是男從女不從之故?！?/br>
    王詡不明所以的看向蘇景？

    男從女不從，若說男從的剃頭令讓人恨之入骨，這女不從，倒還曾讓他們這些人長出了一口氣，覺得保留了最后一絲顏面。

    可萬歲先說男從女不從是祖制不能輕動，現(xiàn)在又說這不好。

    見他迷惑，蘇景笑道：“難道不正是因這一從，漢人在無力反抗剃發(fā)易服令，接受男從后，反而更加堅(jiān)持漢人女子必須纏腳，以此來表明反抗朝廷之意。

    以致朝廷屢次下達(dá)‘放腳令’后，士人干脆將纏腳視為保存民族氣節(jié)的途徑，大力宣揚(yáng)纏腳，使得民間遍地小腳金蓮，女子飽受痛楚。

    反正，這樣做不會有殺身之禍……”

    最后一句，蘇景說的意味深長，直把王詡給弄的面紅耳赤，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

    他甚至有些懷疑面前的天子是在借此來敲打他不該提出廢除剃發(fā)易服令。

    眼見王詡辯無可辯，蘇景才道：“既然王卿有心廢除剃發(fā)易服令，這道強(qiáng)令天下女子放腳的圣旨，也有王卿來擬罷。

    有此令做鋪墊，想必剃發(fā)易服令，朕能早些斟酌?！?/br>
    放腳令和剃發(fā)易服令哪有這樣的因果關(guān)系？自己要是寫了這道圣旨，怕是要被無數(shù)故交的口水給淹死。

    然而萬歲要耍無賴，哪是做臣子的人能推的。

    王詡?cè)f般無奈，只得委委屈屈擬了圣旨，垂頭喪氣捧著被打回來的奏折回家。

    看著來時氣昂昂的內(nèi)閣學(xué)士像只被拔光毛的瘟雞一樣離開，梁九功和魏珠師徒兩都覺得看了場好戲，心道你還想和萬歲斗心眼，坑不死你。

    師徒兩含笑的臉在彼此望見對方的時候凝固了，隨即十分默契的將頭朝不同方向轉(zhuǎn)開。

    作者有話要說：  新皇登基第一彈，尼瑪統(tǒng)統(tǒng)不準(zhǔn)再給我用裹腳布！

    ☆、第 121 章

    明心園緊挨暢春園，占地不過三十余畝， 圓雖小巧， 但趣致可愛，山水環(huán)繞， 布局精妙， 是暢春園附近數(shù)一數(shù)二的園子，是蘇景挑選后賞賜給吳桭臣這位頭號功臣的。

    吳桭臣托著病體在關(guān)外經(jīng)營報社，夙興夜寐，成果斐然， 他自然不會虧待。

    吳桭臣孤身一人，身邊除了一個由通房提起來的側(cè)室， 其余服侍的奴仆下人，全都是蘇景賞賜，也沒有打算培養(yǎng)甚么心腹的意思。

    此時日正當(dāng)空， 他坐在書房外面的涼亭中，邊上幾叢幽幽翠竹，面前一局未完殘局，心思不靜時，提起茶壺，也不需茶杯，往口中一灌， 就是陣陣茶香，周身清爽灑然一笑，就可再落一子， 眼看全然陶醉其中，倒像是這涼亭中只他一人。

    然而他對面，其實(shí)就有一個面色焦急的中年男子。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追到園子來的陳敬文。

    “南榮，你總要給我句話?！?/br>
    吳桭臣不悅的掃了一眼陳敬文按在自己茶壺上的手，將手中的白子一丟，道：“你要我說甚么？”

    敢情我一個大活人在你面前坐了半天都是白費(fèi)功夫。

    “這放腳令，你總要表明心跡。”

    陳敬文打開天窗說亮話，“纏腳乃女子閨范，若……”

    “甚么閨范?！?/br>
    吳桭臣覺得有點(diǎn)好笑，打斷陳敬文將要開啟的長篇大論，“重山，這些話，你拿去與拿民間略識文字之人說，在我面前談?wù)撻|范，莫非覺得我人去了關(guān)外，連祖宗傳下哪些東西都忘了？”

    纏腳算甚么狗屁規(guī)范，那分明是程朱理學(xué)興盛后，傳承此一流派之人將其中理念曲解宣揚(yáng)后才弄出來的東西。

    “重山，你捫心自問，這纏腳，果真是漢女必須遵從的閨范？”

    這話，問的就有些重了。

    陳敬文到底是個有原則有良知的人，他生在江南，家境寬裕，又是士人。

    自小見過不少族中女子纏腳時的痛楚，更別提之后行動進(jìn)出皆需仆婦攙扶，甚至盛夏酷寒，腳骨變形的地方很容易潰爛，腫大。

    他族中有一個姑母，就是纏腳后生了凍瘡，傷口一直不好，請了許多大夫來看都沒用，最后竟然連日高燒不退，十二歲就丟了性命。

    而這姑母，并不是陳氏族中第一個因裹腳而死的女人。

    那些被生生折斷腳骨時所發(fā)出的凄慘哀嚎似乎仍在耳邊，陳敬文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底氣不足道：“可這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

    “瞎?！?/br>
    吳桭臣提起茶壺美滋滋的啜了一口，搖頭道：“甚么規(guī)矩，前明時候還沒那么多纏足的女人。

    萬歲說得對，你們這些人啊，總覺得纏了足，就添了幾分骨氣?！?/br>
    他說著一笑，摸了摸腦后的辮子，笑道：“要我說，有本事，就一直別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