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忍辱負(fù)重，苦苦掙扎在這世間的最底層。有一日，當(dāng)她陡然無依無靠，臥在劉崢眼皮底下，蜷縮在馬圈里高燒不退時(shí)，夜半時(shí)分，卻忽然聽見有人在府外低嘯。

    那是一個(gè)男人極盡滄桑哀切的聲音，寂靜的夜里，他將一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肝腸寸斷，足以讓聞?wù)咪欢鴾I下。他唱盡了人世間的孤苦憂傷，唱盡了終不能返鄉(xiāng)的無望哀戚。周如水從未見過那人，只從旁的侍婢那兒得知，夜里唱俚曲的是位中年郎君，第二日，便伏誅在府門外了。而他死時(shí)，還在念叨著豈不懷歸，手中亦拽著周氏皇族的族徽，他們道，他該是周氏舊人。

    “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還？歲聿云莫。念吾獨(dú)兮，吾事孔庶。心之憂矣，憚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懷顧！豈不懷歸？畏此譴怒?！?/br>
    隔著車帷望向車外的風(fēng)光，望著那一個(gè)個(gè)錦衣華服的郎君姑子，望著站在車窗邊守著她的忠仆夙英，望著那高壯偉岸的南城門，周如水曼聲而唱，她在唱，“回想我那過去的時(shí)光啊！日月輝映得無比美好，何時(shí)，我才能回到故鄉(xiāng)？一年又一年過去，誰又能知道，我心中有多么的孤獨(dú)？生活繁忙無止，心中憂傷不止。我想起舊時(shí)的你我，殷殷地回望又回望，難道不想回到故鄉(xiāng)么？再也不能回到故鄉(xiāng)了么？”

    悲歌可以當(dāng)泣，遠(yuǎn)望可以當(dāng)歸.在這曲中，她仿佛回到了秦元?jiǎng)⑹项I(lǐng)兵破鄴的那一日。那一日，她那因君父荒yin無道而悲戚皈依，發(fā)誓再不踏入宮門一步的老母從蘭若庵匆匆趕了回來，她死死地抓著她的手腕厲聲喝道：“我兒可以輸！可以輸盡天下！可以輸?shù)粑遗c你君父的性命！但我兒不能死！你若死了，讓我如何下去見列祖列宗？如何去見你的兄長？你若死了，怎對(duì)得起我扔下你父一人暴尸庭前，死不瞑目？兕子，你必須活著！便是茍活也罷！周家只余下你一人了，誰死了都死有余辜！唯獨(dú)你不能！周家，只余你一人了?。≠钭?，記住母親的話，即便茍且，你亦要偷生！”

    誰曾想，那時(shí)她是抱著怎樣的心酸茍活于世的？便是那一日，她混跡在仆婢中被押解出宮，戴著人、皮、面、具從此變成了夙英。而夙英替了她，戴上了與她相同樣貌的人、皮、面、具，不光光是為她抵擋了風(fēng)雨，還替她去死，替她遭受了千刀萬剮的凌遲之痛……

    秦元?jiǎng)⑹蠝缰芎?，?duì)周氏族人無一絲寬厚，除了茍且逃生的周如水和早就假死遁世的符翎以外，無一幸免。

    她曾親眼目睹族人的慘死。劊子手行刑的前一刻，圍觀的眾人只見囚徒中一滄桑老婦突而暴起，她曾是這個(gè)皇朝最至高無上的皇后，陡然間卻已成了最卑賤的死囚。她滿臉是血地狂笑著，忽然仰天長嘯，嘶喊道：“愿吾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只求安樂平順，一世康泰……”

    只有周如水曉得，那老婦并非懼死裝瘋，而是在朝她喊。她的母親是在喊她，喊她即便不再在帝王家了，也定要活下去。她還在祈求，祈求上蒼能叫她安樂平順，一世康泰……

    但，怎的可能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之后無數(shù)的歲月，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里，周如水都會(huì)夢見自個(gè)眼睜睜地看著儈子手的刀鋒一寸寸落下，看著她的族人，看著她的母后，她的姑母，看著替她去死的夙英，她的親朋死無全尸。而那一天，星辰昏暗，大雨磅礴。大火后，垣墻殘斷，宮室焚毀，焦黑的灰燼隨處翻飛，雷聲轟鳴中，血流更是成了河。

    她彎下身去捧，血水落滿了她的衣襟，她抬起眼去看，她的眼睛也被染成了紅色，雙手亦然也成了紅色。而后，她轉(zhuǎn)過頭去，漫天大火在雨中也不息不滅，天空仿佛被燒成了炙鐵，到最后，那些紅都成了灰，灰又變成了死黑，像永遠(yuǎn)都無法醒來的噩夢連連。

    她唱的正是這樣的離人之苦，她思念故鄉(xiāng)，她郁郁累累，她無力回天。她欲歸家而家無人，欲渡河而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她的家沒了，她的國亦沒了，她比小民更窘迫，天下之大，竟無歸處。

    然而，前塵若云煙，轉(zhuǎn)眼百年身。如今，她回來了，她終于回到故鄉(xiāng)了！念及此，周如水不禁悲從中來，嗓中更滿是凄切之意。

    竟是離人之殤！

    王玉溪的笑容緩緩凝在了唇邊，他注視著周如水，眸光不禁一沉。

    這天下，想得他青眼之人何其多？這些人中，附庸風(fēng)雅，妄想世人皆知以揚(yáng)自身名望者，不在少數(shù)?？梢獮樗R街而唱，更唱起粗鄙小調(diào)的，卻唯有眼前這位周氏天驕了。

    世人皆知，鄉(xiāng)野小調(diào)多為粗鄙，只常在凡夫走卒、匹夫匹婦中傳唱。世家大族間彈唱者甚少，更是不屑。周天驕從來養(yǎng)在深宮，怎會(huì)唱這樣的俚曲？即便她真心喜之，可如此哀痛，幾近斷腸又是為何？

    她乃周王獨(dú)女，自小錦衣玉食，受盡疼寵。心尖尖樣的人兒，哪里會(huì)有如此悲苦？即便前歲太子洛鶴早隕，她悲痛成疾，一病不起?？梢膊恢劣?，有這不得返鄉(xiāng)的悲戚之情罷？

    難道？

    王玉溪蹙起眉，漆黑清透的眸子審視著周如水，忽然，他取過瑤琴，撥動(dòng)了琴弦。

    悠揚(yáng)的琴音伴著周如水的歌聲，悅耳至極也蕭索至極，就如同花朵萎謝了一般，凄凄涼涼，慘淡如縞素。

    周如水的淺唱，隨著不疾不徐的琴音如傾如訴，如孤苦無依的游子落入了滾滾長流之中，漂泊，卻始終到不了盡頭。最后的最后，游子只?？莨前愕纳碜诱沼尺M(jìn)了夕陽慘淡的殘紅之中，艷幟如血，滿是哀戚，全是無望。

    一曲罷了，竟是如泣如訴，引人淚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但是，小姑子骨子里的沉重，再天真爛漫還是抹不去哎，畢竟是結(jié)過痂的疤！

    第20章 復(fù)為帝姬 (上）

    瑤琴有六忌，七不彈。

    六忌，是指：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fēng)，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七不彈是指：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凈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

    為此，周如水從未想過，琴藝冠絕天下的王玉溪會(huì)忽然為她撫琴。

    一曲末了，當(dāng)周如水再度睜開眼來時(shí)，眼底已是淚意漣漣了。

    她仰起小臉，迷惘的眸子對(duì)上凝視著她的王玉溪，聲音軟軟，靡啞純真，輕而靦腆地說道：“得君一曲，天驕竟不悔今日之魯莽了。”

    聞言，王玉溪莞爾一笑。見她雙眸帶水，好不可憐，便取了塊繡著方竹的巾帕遞給了她，溫柔地淺淺地笑道：“今未知何時(shí)可還，而歲已暮矣。小公主此曲，確是唱出了歸期無望之苦?！闭Z罷，他便將瑤琴推置在一旁。盯著周如水，眸光微沉，俊眉輕挑，深邃如星空的眸中忽然閃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