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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嚇著了。 抓過來一問,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忽睡忽醒,已經(jīng)熬了整整十天。身上好像被擦洗過,松松垮垮的披著件繡花棉袍子,紋路有些僵硬,像是剛換上去的。 再看貞姐,小姑娘衣著有點邋遢,上灰下棕,腰帶系了個白的,一身不合年齡的老氣橫秋。一說話,眼睛眨巴眨巴就開始掉淚:“我以為你要一直睡過去呢……” 小姑娘大約還沒經(jīng)歷過這么大事兒。潘小園心里面也后怕,想想也差點掉淚。后心還隱隱作痛,喉嚨口似乎還隱約卡著兩根手指頭。 她定定神,“麻煩你去給我拿……” 話說一半,貞姐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騰的跳起身,小兔子似的,一溜煙跑出去了,邊跑邊叫:“我去叫人!” 潘小園嘆口氣,自己穿鞋下床。躺得太久,整個腿腳都軟弱無力,膝蓋一彎,沒站起來。 這算不算領(lǐng)略到了江湖中人的“兵家常事”?寨子里的大哥們久經(jīng)戰(zhàn)陣,經(jīng)常有被抬回來、扛回來、拖回來,然后臥床十天半月不醒的。眼下她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也終于用這種另類的方式“豪邁”了一回。 這么想著,有點想笑,又有點悲從中來。 隨后幾聲急促的腳步。手臂一輕,讓人托著站了起來,抬頭看,武松眉頭緊蹇,眼中緊張混著關(guān)切,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個遍,嘴唇抿著,不出聲。 貞姐撲棱棱又跑回來,叫聲“武二叔”。還要說什么,武松一瞥她,淡淡道:“出去?!?/br> 小姑娘一愣,那神情跟接了圣旨似的,乖乖退出去了。 武松這才跟潘小園說了第一句話,有點強顏歡笑的意思:“你這丫頭還真聽話?!?/br> 潘小園不給他面子:“那是人家怕你?!?/br> 話沒說完,身子一晃,重重掉進他懷里,臉貼在他胸膛,呼吸中灌進溫暖的熱氣。 她全身沒力氣,也懶得掙,也就靜靜的任憑他抱著。他卻也沒亂動,兩條有力的手臂環(huán)著她的,沒收緊,只是輕輕圈著,一只手覆在她后背。 她的頭發(fā)還沒挽起來,松松散散鋪在肩上,這陣子沒經(jīng)風(fēng)沙,倒是養(yǎng)得烏亮亮,春日里的嫩草似的,柔柔的落在那寬廣的胸前,纏住一只粗糙的手指,慢慢的一下一下,給她攏得服帖了。 這讓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本來被史文恭劫持的那半夜,周圍都是一群大男人亡命徒,刀槍劍棍齊齊亮相,南腔北調(diào)的死亡威脅不絕于耳,她自己也深受感染,覺得憤怒、刺激、冒險、驚慌,任何一樣情緒都多于恐懼。直到現(xiàn)在,才生出那么點兒該有的柔弱,鼻子泛起酸,突然就忍不住,淚水涌出來,順著那細(xì)細(xì)長長的睫毛,無聲無息地渡到他衣襟上,化開,濡濕成暗暗的一小團。 武松呼吸一滯,全身不敢動,只隔一層布料,清清楚楚感覺到那布料底下的滑膩肌膚,在他手底下壓抑著微微顫。她就連流淚都是安安靜靜的,仿佛生怕給他添一點點愧疚。 但他卻因此反而愧疚了,只知道輕輕拍她后背,無措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該問什么,磕磕絆絆的一句:“還……還……還痛么?” 潘小園用力抽泣兩聲,棉絮般軟軟的聲音,拱著他胸膛:“痛……痛……” 武松一驚。難不成還是傷得比他想的嚴(yán)重? 卻聽她說:“……痛快!嘻嘻!”側(cè)過臉蛋,淚痕還沒干,就給了他一個彎彎的笑,“痛快……” 他心里一寬,也不由得跟她笑兩聲,下巴抵在她頭頂,偷偷嗅一口香。 他喉間一口氣,似乎是想說話,但最終沒說。他想說你受驚了,但見她一副溫和淡然的模樣,這種廉價的安慰未免顯得太看輕她了;想說以后一定抓到史文恭,大卸八塊給她出氣,又覺得這種狠話未免太幼稚,她手上又沒一滴血,何必讓她平白背上人命債。 最后說出來的卻是:“幸好史文恭不是有意傷你,否則……” 潘小園知道他的意思,輕輕笑笑,枕著他胸口,說:“不妨事,沒后遺癥,就是有點累?!?/br> 他身上有股若有若無的溫暖的氣息,干干凈凈的不難聞,過去她沒注意,如今接觸得多了,便也能隱約感覺到——仿佛艷陽下的松木,又像是火石摩擦出火星時那一瞬間的明亮,讓她即便是在沉重的黑暗里,也心安理得地覺得安全。 淚水干了,鼻尖沁出汗。屋里的火盆是誰燒的,她懶洋洋地說:“熱……” 武松胸膛震了一震,似乎是忍住一聲笑,把她放開,扶她坐回榻上,自己去將那火盆撥出幾塊炭來,把熱氣掩映下去。 “渴……”反正是病號,不怕使喚他一次。 武松左右看看,小幾上晾著一碗茶,端過來給她喝了。 潘小園看他動作,擦擦額角的汗,忽然想起,還沒洗臉! 臉上不定是什么慘不忍睹的德行呢,趕緊放下茶盞,背過身去,眼睛在屋里急急一搜,還好面盆就在角落里,里面是貞姐新打來的水。 趕緊小碎步過去,還不忘囑咐一句:“你等下!”彎下腰,匆匆掬水洗了幾把臉,抹了把頭發(fā),感覺他就在旁邊默默看著,心里面一片燥。一片水簾子里抬起眼,又發(fā)現(xiàn)手巾沒了。剛一愣,旁邊就貼心地給遞過來一條。 她趕緊接過來擦了臉,腦子清醒了些,馬上覺出來什么不對。這手巾不就是方才讓自己碰掉地上的那條么! 轉(zhuǎn)過去問他:“這手巾是你……地上撿的?” 武松十分無辜:“我翻了個面兒?!?/br> 潘小園簡直生不起氣來。這家伙不拘小節(jié)到了一定程度了。他對自己也這樣么?怎的還沒毀容呢? 武松見她眼睛一下子直了,這才覺出似乎是做錯事,有點不知所措。 潘小園還得寬容他,笑道:“沒事?!?/br> 柜子里又找條干凈手巾,再擦洗一遍,拾掇得清清爽爽了,又意識到什么不得了的,脫口問道:“我這幾天,是誰在照顧?” 昏迷歸昏迷,吃喝拉撒、擦臉擦身什么的,貞姐一個人總扛不住,總不至于讓小弟們來吧! 武松神色中的些微柔和一閃而過,馬上又回復(fù)了剛毅冷靜的氣度,拉過個凳子,撣撣衣服,自己坐下。 “叫的孫二娘,不過她不會照顧人,就又請的她那個干meimei。” 潘小園吁了口氣。孫雪娥這會子怎么也是個小的壓寨夫人,卻被派來做了自己幾天的丫環(huán)——不過她本來也就是丫環(huán),這算是重新拾起老本行,用不著太過意不去。 她眨眨眼,又看看武松眼睛里的紅血絲。那怎么貞姐一出去,第一個叫來的是他呢? 武松看明白她的意思,眉毛一揚,十分坦然地說:“她們廚房研究做飯去了?!?/br> 倒也是她倆該做的事兒。不過這回答明顯避重就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