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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薛嫂子,又賣花兒來?進來吃杯茶!來,來!” 便有一個頭戴翠花、臉上搽粉的四五十歲婦人進來了。潘小園見是年紀大的,忙站起來福了一福。 那薛嫂眼前一亮,將她打量了好一陣。不方便一上來就問這小娘子的姓氏人家,便笑著還禮,跟王婆客套著坐下了,點了一盞茶。 潘小園聽她們家長里短的嘮,心里暗暗留意,一字不落地聽著。這個社會對她來說還有太多陌生的地方。 薛嫂手里的布包兒沉甸甸的,看著裝了千八百文錢。王婆一雙小眼在上面羨慕骨碌碌轉(zhuǎn),笑道:“這又是哪家的謝媒錢?” 薛嫂便得意笑了,道:“這樁親事說出來,可笑掉老jiejie你的大牙!南門外的胡員外,最近托我尋一房好人家女兒做妾,出手就給了一匹上好緞子做定金,嘖嘖,大戶人家手筆!” 王婆斜睨一眼,啐道:“吹牛!就那個胡桃仁兒破落戶,他也有錢討妾?再說,他家大娘子不是剛歿一個月嗎?” 薛嫂拍著手上布包兒,微微笑道:“剛歿一個月又怎地?沒聽說過男人家三大樂事,升官發(fā)財死老婆?這胡員外眼下三樣里占了兩樣,天天容光煥發(fā)呢!” 原來那“胡員外”胡大郎那過世的老婆家境殷實,帶來不少嫁妝,首飾房舍田產(chǎn)之類。老婆在家里經(jīng)濟地位一高,做丈夫的覺得窩囊,不免到勾欄瓦舍里去追求刺激。正頭娘子氣得一場病接著一場,床上躺了幾個月,做丈夫的也不盡心伺候,上個月香消玉殞,嗚呼哀哉了。 薛嫂一面說,一面嘆息:“嘖嘖,要么說女人家命賤,沒腳蟹,嫁進誰家門,就是誰家人,哪由得自己呢?”說畢,兩只眼睛一脧,卻是看著潘小園。 潘小園連忙微微低頭,跟著附和了兩句,做出一副乖順小媳婦的模樣。 王婆又好奇地問:“那胡大郎亡妻的嫁妝,又是誰拿著?” 在北宋,嫁妝就是女子的私人財產(chǎn),由她本人經(jīng)營處置,一般情況下,就連丈夫也不能擅自動用。若是丈夫亡故,則可攜產(chǎn)再嫁,富裕的寡婦在婚姻市場上很受歡迎??墒茄ι﹦倓値秃系倪@個胡大郎,娘子既歿,那份他眼紅了數(shù)年的嫁妝箱籠一下子便收歸己有,當晚就摟著箱子睡了一夜。 有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納個嬌俏可人的小妾——娶妻太麻煩,況且若是先妻尸骨未寒就張羅續(xù)弦,雖然也不犯法,但不免落個涼薄的名聲。然而用亡妻的嫁妝錢討妾,畢竟也太說不過去。幸好那故去的胡娘子,娘家人丁稀薄,只來了兩個叔伯兄弟來理論。這邊胡大郎請了十幾個幫閑潑皮,先吵吵嚷嚷的把人拖住,那邊托薛嫂火速尋了個合適的窮人家女兒,略相一相,滿意了,當晚就一乘小轎,抬進家來,生米煮成熟飯,那邊娘家兄弟也就沒轍,又不愿意鬧到官府,只好罵罵咧咧的走了。 薛嫂因為辦事利落,那胡大郎感激之下,開開先妻的嫁妝箱子,額外多取了一貫錢謝她。薛嫂拿著這錢,正準備上市集里扯布做新衣裳呢。 潘小園在旁邊聽了許久的熱鬧,這才琢磨出個味兒來,不由得打斷了兩個婆子的閑談:“等等,這男人這樣忘恩負義,他老婆在世的時候,怎么不跟他和離?還忍那么久?” 王、薛兩個婆子一愣,齊聲哈哈大笑。王婆道:“和離?想得可美!她又沒犯七出,又沒多少娘家人來鬧,那男人死咬著霸她嫁妝,還肯簽休書?哈哈哈,他又不是菩薩!” 潘小園點點頭,心里好像有什么美好的東西慢慢萎縮下去。 她怎么剛剛意識到,在這個社會,婦女是沒法單方面提出離婚的。休不休妻,權(quán)利完全在男方。所謂的“和離”,也得經(jīng)過丈夫同意才行。 那胡員外為了老婆的嫁妝,可以撐著死不離婚。同理,只要武大堅持不放她,她就永遠得是他老婆。 而自己還想著賺錢就能離婚?天真。 薛嫂還要去集上買東西,看了看天色,便告辭走了:“茶錢記我賬上,到時一發(fā)還。” 王婆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币幻媸帐埃壑樽右幻娓掷锏腻X袋,隱約露出艷羨的眼神。 潘小園滿腦子還是休書離婚,心情低落,便也起身告辭。王婆卻把她拉住了,眼瞇著笑道:“六姐兒怎么走這么快呢?” 潘小園才想起來,王婆把她叫來茶館,似乎是要說什么賺外快的事。自己和錢沒仇,還是要洗耳恭聽。 眼下她的茶早就涼了,王婆便又燒水續(xù)了一盞。兩人雜七雜八的開始嘮家常。從天氣說道健康,不一會兒王婆就嘆氣:“娘子啊,我們這上了年紀的人,湊合過日子,就怕有個山高水低??汕勺罱袀€大財主,慷慨布施我一套送終衣料,嘖嘖,綾繡絹段又與若干好棉,放在家里,只苦沒有裁縫來做,讓我看著干著急喲……” 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什么,雙眼一亮,手一拍,道:“怪道老身眼拙,放著現(xiàn)成的福星瞧不見!久聞娘子做得一手好針線,如今傷勢也大好了,不如請娘子來幫忙裁衣,老身感激涕零,便死來也得好處去!到時一定重重相謝,按縣里最好的裁縫的工費來算!娘子你看如何?” 潘小園看著王婆那雙憧憬的三角眼,噗的一聲,嗆了一大口姜茶,頓時淚流滿面。 請我……幫忙……裁衣? 第7章 罵戰(zhàn) 王婆趕緊給她捶背順氣,拉過她一只手,笑道:“反正娘子在家也是閑著,不然明日就過來……老身必有重謝……” 潘小園燙了一般抽回手,脫口道:“不去,咳咳,不去……” 看著王婆驚愕不解的神情,才想起來解釋:“那個,奴家這兩日,身子不太舒服……對,頭疼,還沒好……” 就算自己全身健康,當年潘六姐兒多年練出來的針黹女工,恐怕早就隨了她化為一縷清風(fēng)。眼下自己這個冒牌貨,一雙纖纖素手只有敲鍵盤的時候是靈活的。別說裁衣服,裁紙都裁不齊整啊。 慌慌張張的解釋了又解釋,王婆卻依然微微的懷疑。剛剛還酣暢淋漓地喝了一大碗茶,剛剛還積極主動的要掙錢,這會子又叫頭疼? 潘小園卻依然嘴硬。不管用什么借口,都要把裁衣服的事情推掉! 這劇情簡直太熟悉不過了。她一下子理解王婆方才為什么像看獵物一樣看自己,又為什么將那慷慨大財主的布料贊不絕口地夸了半天。這一切要不是圈套,她就不姓潘! 她幾乎能看到將來的情景了:從此以后,潘金蓮天天來王婆家裁衣裳,王婆歡天喜地,買酒買菜、買稀奇果子相待。到了第三天上,施主西門大官人無意路過,登門拜訪,王婆大稱緣分,你倆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不如老身做東,請你們一杯薄酒如何?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