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幔后，床榻前卻還伏著兩個宮女，滿殿里一個宮女都沒有實在可疑，孟扶搖解了那兩個宮女xue道，立即躺下背對著她們睡覺。

    兩個宮女揉揉眼睛支起身來，有點迷糊自己怎么突然伏在床邊睡著了，看見孟扶搖背身睡著，都小心的退了開去。

    戰(zhàn)南成已經(jīng)跨進殿來。

    他心事重重，鎖著眉，負手邁進殿中，剛才接到消息，在長瀚山脈發(fā)現(xiàn)了戰(zhàn)北野的尸身，這令已經(jīng)睡下的他立即又爬了起來，想了很久，忍不住又往西華宮來。

    孟扶搖側(cè)身睡著，盯著粉白墻上映出的淡淡人影，全身都在蓄勢以待，等待他再進一步便動手。

    戰(zhàn)南成卻在一丈外停住。

    他出神的注視榻上曲線玲瓏的背影，眼神里飄過一絲怪異的情緒，揮揮手命宮女退下。

    殿內(nèi)很快只剩下了一睡一立的兩人，俱都呼吸輕微，安然不動，榻前銅香爐青煙縷縷，迤邐漂游，似一層綽約朦朧的紗幔，拉開在兩人之間。

    孟扶搖僵僵的睡著，只覺得背后那雙目光微帶熱度和力度，在自己身上搜索游移，卻始終不曾再進一步，她等得發(fā)急，又怕戰(zhàn)北野擔憂之下隨時會不顧一切沖出去，忍不住在心底大罵。

    再不過來給我抓，咒你丫生兒子沒JJ！

    身后戰(zhàn)南成卻突然開了口。

    他的第一句話是一聲嘆息般的呼喚。

    “靜妃……”

    孟扶搖怔了怔，才明白這大概是太妃當初的封號，只是戰(zhàn)南成不叫她恭靜太妃，卻叫靜妃？

    “朕接到消息……心頭大石終于放下了。”

    什么消息？

    戰(zhàn)南成卻又是一聲嘆息，“……只剩下了你?！?/br>
    嗯？

    一陣沉默，沉默里戰(zhàn)南成突然后退一步，孟扶搖驚得立即動了動，卻隱約看見戰(zhàn)南成拖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靠！你丫還想搞長期抗戰(zhàn)！

    孟扶搖被背后那目光掃得癢絲絲的十分難受，又指望他靠前來，又怕戰(zhàn)北野沖進來，憂心如焚卻又不能動彈，只覺得渾身都似長了虱子，卻又抓不得撓不得透心的焦灼。

    戰(zhàn)南成又是一聲嘆息，孟扶搖聽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更年期提前的老男人！

    “……朕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時的模樣……”戰(zhàn)南成突然轉(zhuǎn)了話題，語氣里深深回憶，“那時朕第一個攻入金國皇宮，先去了盛儀宮，門一拉開，便見素衣的你端然席地而坐，緩緩抬頭，笑道，‘將軍遠來辛苦’?！?/br>
    他語氣頓了頓，低低道，“燭影吹破花間雪，一軒明月上簾櫳……”

    花間雪，明月光，多年前絕色傾城的一代皇后，自塵封的歲月里款款而來，戰(zhàn)南成目光透過虛無，注視著那個深潛于自己記憶中的永恒的影子，眼神濛濛如三秋細雨。

    “……當時我看著你，覺得你不似一朝國母，倒更像是個青春少艾的鄰家女子，嬌俏，玲瓏，高潔而天真，然而那尊嚴氣度，除了你卻又再不能有誰配做國母?！?/br>
    孟扶搖顫了顫，丫的，這是一個“繼子”對“繼母”應(yīng)該說的話么？

    “……你本不該瘋的，大軍逼宮的情形下還能對沖進宮來的敵人一笑，以皇后慰問子民的尊貴風(fēng)華慰問敵軍的女子，又怎么會瘋？然而也許正是因為你的剛強不折你才會瘋——父皇強要了你，你懷了孕。”

    當極度的堅剛被折斷，其創(chuàng)面和碎裂聲，更為凌厲而無可挽回。

    孟扶搖閉上眼……原來是這樣，原來這樣。

    身后影子微微動了動，似是戰(zhàn)南成要站起，孟扶搖心中一喜，忽聽殿門外有怯怯的剝奪敲門聲。

    戰(zhàn)南成此刻正被往事和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的悵然情緒沖擊得心神迷惘，聽見這聲音不耐煩的道，“滾下去，別擾朕！”

    門外，太監(jiān)立即躬身退了下去，退出西華宮，對守候在外面的一個傳報太監(jiān)道，“沒眼色的東西，害咱家挨了罵，叫他滾！”

    那太監(jiān)低低道，“那人說是關(guān)于烈王的緊急消息，烈王已經(jīng)到了……”

    “別說烈王，烈皇帝都沒用，陛下正怒著呢！”老太監(jiān)一拂袖，尖聲罵，“叫他滾！”

    他蹬蹬蹬的走了，傳報太監(jiān)不敢再說，退出宮去，宮外，相貌平凡，手指有傷的男子聽了他的回復(fù)，仰首長嘆，道，“天意……”

    他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低頭匆匆沒入黑暗，行不出兩里，穿過一個小巷時，他突然看見一雙黑色的靴子，出現(xiàn)在眼前。

    他慢慢抬眼，便看見一生里最后的一抹亮光。

    刀光。

    倒下去時，他聽見此生最后一句話。

    “背叛王爺者，殺！”

    長街寂寂，尸體被扔進水溝，無聲沉落，這個發(fā)生在磐都某個胡同的一場無聲刺殺，看似無關(guān)緊要，實則影響深遠，一場錯過，悄悄改變了一國的歷史和格局，成為帝王和藩王的命運轉(zhuǎn)折點，最終顛覆了一個王朝。

    因為這場錯過，戰(zhàn)南成失去獲得戰(zhàn)北野下落一手消息，并圍殺戰(zhàn)北野的最好機會。

    因為這場錯過，戰(zhàn)北野逃過一劫。

    此刻，這個插曲還不為當事人所知，孟扶搖盯著拒絕了太監(jiān)的戰(zhàn)南成，無聲的吐了口氣。

    剛才，太監(jiān)敲門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砰砰的跳起來，隱約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包圍了她，她緊張得差點立即動手。

    戰(zhàn)南成的心思卻根本不在那個關(guān)鍵的消息上，他心神不屬，神情恍惚，站起來后沒有坐下去，而是原地踱步幾圈，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向“太妃”走來。

    ※※※

    戰(zhàn)北野在廁所里。

    女廁太小，他等在男廁，倒掛在屋頂上，以一種很難受的姿勢，眼都不眨的盯著女廁的門。

    他的心此刻也跳得極快，記憶中他就沒有這么緊張過，多年前他在沙漠中彈盡糧絕，被摩羅騎兵大批包圍被逼rou搏那次，也沒這么緊張。

    他掌心里濕濕的都是汗，抓著屋頂?shù)臋M梁都有脫手的危險，他手指干脆摳進梁中，不顧那粗糙的毛刺刺進皮rou——眼看著孟扶搖進了內(nèi)殿，悄無聲息，他的心便提到了喉嚨口，若不是那般隱約的疼痛刺著，他真的會沖出去，拉她回來。

    自己不出力，卻讓心愛的女子去冒險，這實在不是他會做的事，然而孟扶搖離開前那一眼堅決而凌厲，然而她說，相信我。

    對她這樣一個女子，學(xué)會相信她是不是也是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

    他一生習(xí)慣于去保護女子——如同對他的母妃，他以為所有的女子都是脆弱的，必須要有所依附的，然而孟扶搖讓他知道，世界上有另一種女子，剛強堅韌，獨立自信，永不愿依附于任何人的羽翼。

    戰(zhàn)北野抿緊唇，盯著黑暗里那個方向，他掌心里的汗慢慢干了，目光漸漸平靜下來。

    是的，相信她。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