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逾道：“前幾日臣進(jìn)去送飯，因著里頭氣味太大，是忘了關(guān)閉窗戶。而且——”

    他好像也不怕?lián)?dāng)責(zé)任，淡然說：“也怪臣好心辦了壞事，見里面這人骨瘦如柴，怕他餓斃了，恰好我那里有吃不掉的烤羊排，就分了些給他。哪曉得他就開始吐瀉了。臣一來不懂南方人的身子骨原來還會這樣的不耐受，二來也不知道這個人原來就是建德公——”

    他突然眸光勁厲起來，居然敢直視著皇帝楊寄氣場極足的眸子，笑中帶著一些嘲諷的感覺：“原本實(shí)在不知道他特別的身份和常年喝粥的原委。”

    那嘲諷感轉(zhuǎn)瞬即逝，羅逾低頭伏罪一樣，聲音柔中帶著恐懼：“所以臣大錯而特錯，請陛下重重責(zé)罰！”

    皇帝心頭的火“蹭蹭”往上漲，但人家有理有據(jù)，又是客人的身份，難道還真的問責(zé)他的一片“好心”？

    皇帝回頭厲聲喝道：“負(fù)責(zé)給建德公送飯的是誰？！”

    一個小宦官連滾帶爬地出來，跪在皇帝面前篩糠似的抖，連話都說不囫圇：“陛……陛下……奴在這……這里?！?/br>
    皇帝問：“誰讓你支使太子的伴讀、西涼丞相的兒子給建德公送飯的？”

    小宦官死也不敢交代出楊盼來，繼續(xù)在那兒磕磕巴巴：“奴……奴……奴……是羅郎君……自己要去送的……”

    “你呢？你就樂得自在，職責(zé)也不要了？！”皇帝暴怒，一腳跟揣他肩膀上，頓時把人踹了個四仰八叉。

    “行！”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咬著牙根說，“你要舒服自在，現(xiàn)在叫你舒服自在個夠！——來人，拖出去重責(zé)四十板！以儆效尤！”

    躲在輦車后頭的楊盼差點(diǎn)叫出聲來。她倒抽氣的聲音大概被皇帝聽見了，皇帝重重地一聲咳嗽，怒沖沖道：“再不服氣，就加倍地打！”

    楊盼知道這咳嗽是提醒，這話也是說給她聽的，她也知道皇帝本來就有以“問責(zé)”來“卸責(zé)”的意思，這小宦官自然是頂罪的炮灰，倒霉的替罪羊。她特感對不起他，雖然明知道這時候就應(yīng)該殺伐果決，敢于犧牲這些卒子，但是心里還是止不住的愧疚、難過，恨不得跳下車去說：“阿父，這板子該打我！”

    但是不能。

    皇帝有皇帝的用意在，而且，他也說好了不會要人命。

    楊盼咬著嘴唇，聽著外面一聲聲竹板敲擊皮rou的脆響和小宦官尖銳的嚎哭、求饒。

    好容易打完了，楊盼偷眼從御輦的窗簾縫里往外瞧，瞧見小宦官袍子下半截血糊糊的，打得真不輕！頓時又難過起來，也加倍地惱恨始作俑者羅逾。

    而羅逾始終垂首站在那里，俊朗的面孔隱在綠楊樹蔭中看不清表情。

    打完小宦官出完氣，皇帝的眸子又瞟到羅逾臉上，說：“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人是因你而死。臨死的收殮，就請你幫忙吧?！?/br>
    地上那具尸體，本來就惡臭無比，現(xiàn)在又是遍身的吐瀉污物沾染著，跟從糞池里撈出來也沒有兩樣。

    皇帝仿佛渾然不知羅逾的潔癖，丟下一句：“清水、皂角、手巾、梳子，還有收殮用的白布，喏，全數(shù)給他，不許遺漏?！?/br>
    羅逾的臉在綠楊影里抬起來，平靜而煞白，在皇帝的逼視之下，終于應(yīng)了一聲：“是?！?/br>
    皇帝上了車，外頭響鞭一甩，里頭楊盼拉住了他的袖子低聲說：“阿父，我要看著?！?/br>
    “噫！又臟又臭的死人，你不怕看了睡不著覺？！”

    楊盼搖搖頭：“不怕?！?/br>
    皇帝倒也沒有強(qiáng)她，在響鞭震天的動靜中探頭到輦車外說：“找輛空車，把李耶若帶走?！?/br>
    梳子、白布等收斂用的東西，連同一口薄棺，幾根香燭，一起由楊盼帶到了那片禁苑。

    羅逾換了一身耐臟的麻布衣衫，正在舀著清水清洗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尸身，一旁丟著臭穢的衣物，火盆里燃著的火里也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大概在焚燒臟東西。

    楊盼遠(yuǎn)遠(yuǎn)地停下來，看羅逾用白布蒙著口鼻，緊緊地鎖著眉，正拿皂莢水泡洗皇甫道知一頭粘如爛氈的頭發(fā)，洗得自己都一陣陣在作嘔，又自己死命熬住，那雙好看的眉毛于是鎖得更緊了。

    楊盼其實(shí)心里還是有些怕死人，覺得父親這手段對付羅逾未免太促狹了。見羅逾作嘔，她情不自禁地跟著喉頭反嘔，幾乎也要吐出來，只能撇開眼睛不看。她遠(yuǎn)遠(yuǎn)地斜對羅逾的影子喊：“梳子、白布，還有香燭，我都給你帶來了。我叫人送過去?！?/br>
    羅逾回頭看見她，那鎖住的眉頭頓時松了松，好像是在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他遠(yuǎn)遠(yuǎn)地回應(yīng)：“這里氣味難聞，你別靠近，太臟了！”

    仿佛是楊盼給了他一些力量，羅逾接下來的動作利落多了。尸體的頭發(fā)洗完，用梳子梳順，臉上的胡須刮成三綹的模樣，身上也弄干凈，裹上白布，像裹了件袍子。羅逾看著旁邊的小宦官把建德公的最后一件臟衣服扔進(jìn)火盆里，看著火盆騰起高高的、臭烘烘的火焰，他在火光中轉(zhuǎn)頭看著楊盼，笑融融說：“你是不是還找我有事？你等等，我得把自己洗干凈才行。”

    羅逾進(jìn)去洗沐了，幾個宦官合力把白布裹著的人抬進(jìn)薄棺里，而且還笑著說：“夠便宜，總算有干干凈凈的時候了。”有一個說：“估計(jì)陛下還會賜下相應(yīng)的壽衣，比這身白布還要便宜呢。不過，死后的便宜占了又有何用？”

    楊盼大概能看見洗弄干凈的這位前朝皇帝，挽起頭發(fā)、理凈胡須、擦凈臉頰，他瘦得驚人，五官清秀，皮膚青白、皺紋滿面。

    她問：“他多少歲了？”

    宦官答道：“應(yīng)該四十出頭吧？”

    大概比她阿父大不了幾歲。

    楊盼又是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父親對他的那些恨，她體會得不深，此刻人死如燈滅，反而別有一些出世一般的思緒——如果建德公當(dāng)時知道身后是這樣凄涼的結(jié)果，還會不會選擇當(dāng)時與她阿父楊寄死磕到底？

    正在瞎想著，羅逾房間的門開了。那個少年披著剛洗的濕漉漉的烏黑長發(fā)，穿一身潔凈的青麻衣衫，站在黯舊的木門前對楊盼笑。

    這一笑，如春風(fēng)來，如百花開，舒展的眉眼，帶著最真摯不虛的表情，照得黯舊的一切都變得明媚光鮮起來。

    楊盼讀出，那是上一世他見她時的表情：對她這個圓圓臉蛋、圓圓酒窩的熱心開朗小姑娘的真誠禮贊。

    作者有話要說：　　算不算虐男主？算不算虐男主？

    ☆、第四十三章

    “還叫你送這些東西來?！绷_逾笑著說, “唉, 真是不好意思呢！”

    楊盼低頭努力不看他的臉，木著臉說：“建德公他是你什么人？”

    羅逾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了, 半日答不得話，最后只好故作一副驚奇的樣子：“什么？公主是在與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