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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燃燒的淡紅火光籠在他身上,襯得他面如美玉。 他一言不發(fā),似乎沒注意到傅云英。 傅云英不敢多看他,按著姚文達(dá)說的,走到博古架后,找了張凳子坐了。 房間只用博古架隔斷,雖然隔得不近,但病床旁的兩人說什么,她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她想了想,還是坐著不動。既然姚文達(dá)和崔南軒都不在意,她不如暫且聽他們要說什么。 姚文達(dá)咳嗽幾聲,抬眼看著崔南軒:“我聽李寒石說,你是因為拒絕娶沈介溪的女兒才被排擠出來的?!?/br> 崔南軒款款落座,沒有否認(rèn)。 博古架后,傅云英蹙起眉頭。 沈介溪想找崔南軒為婿? 沈介溪的女兒都比崔南軒大,年紀(jì)上不適合啊……沈家嫡女都出閣了……那就只剩下庶女,沈介溪和趙氏感情很好,府中姬妾不多,不過庶子、庶女卻生了一大堆,趙氏賢惠大度,將庶子庶女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養(yǎng)育。 如果沈家想讓崔南軒娶的是庶女,那年紀(jì)才能對得上,沈家?guī)缀趺磕甓加惺替獮樯蚪橄矶?,庶女從十三四歲到二十歲,總有一個匹配崔南軒。 “你為什么寧愿丟官也不娶沈介溪的女兒?”姚文達(dá)看著崔南軒的眼睛,沉聲問,“可是為了魏氏?”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傅云英垂下眼簾,望著自己腳上一雙錦靴發(fā)怔。 “為什么這么問?” 崔南軒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 姚文達(dá)聲音發(fā)顫,“我家老婆子還在世的時候,和魏氏走得很近,她很喜歡你娘子,那時候京師的官太太看不上老婆子,魏氏也是世家小姐,卻一點(diǎn)都不計較老婆子的出身,她們很說得來,你娘子還教老婆子怎么和京師的官太太打交道……” “老婆子走之前,拉著我的手,勸我好好和你相處,不要總針對你,她說‘我走了,以后誰照顧你?誰伺候你?我照顧了你一輩子,不放心??!你聽我的話,好好和崔大人賠禮道歉,他家娘子是個好人’……” 崔南軒低頭看著火盆里燒得嗶啵作響的木炭,沉默不語。 “崔南軒,我讀了一輩子的書,也糊涂了一輩子。我是個男人,可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老婆子打理的,我只管讀書,什么都不cao心,地里的活老婆子干,一天兩頓飯老婆子做,衣裳老婆子漿洗,我爹娘是老婆子伺候養(yǎng)老送終……她怕我被同窗笑話,好幾年不換新衣,省錢給我買布裁衣裳,我去省府考試,她每天給員外老爺家?guī)凸?,攢了幾個錢,立馬走幾十里路送到省府給我買書本……我這一身臭毛病,都是老婆子慣出來的……” “我考上狀元了,家里有錢了,誰也不能讓我受氣了,鄉(xiāng)里的人爭著搶著巴結(jié)我,那個欺負(fù)過老婆子的鄉(xiāng)老死了,我硬是要繞到他墳頭去敲鑼打鼓,我給老婆子出氣,給她買最漂亮的首飾,最好看的衣裳,我們一天吃三頓飽飯,頓頓不重樣……” 姚文達(dá)的聲音越來越高,眼睛閃閃發(fā)亮,仿佛又回到剛考中狀元時的那段時光。 妻子六十多歲了,滿頭銀發(fā),看到他身披紅綢騎馬游街,高興得像十五六歲的小娘子一樣,追在他們身后,不停擦眼淚。 “相公,你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求親的時候,我就曉得你和別人不一樣,以后一定有出息!” 他終于出息了,可老婆子卻因為年輕時吃了太多苦,油盡燈枯,熬不住了。 考上狀元又如何? 老婆子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關(guān)心他吃得香不香,穿得暖不暖,夜里沒人聽他發(fā)牢sao……她走了,他做官再風(fēng)光,有什么意義? 姚文達(dá)喉嚨里發(fā)出幾聲模糊的咕噥聲,“我欠老婆子的太多了,我總想著,遲早有一天,我會揚(yáng)眉吐氣,讓她跟著我享?!墒沁@一天來得太晚了?!?/br> 他扭過臉,擦干眼角的淚花,目光落在崔南軒臉上,“你娶魏氏的時候,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魏家遵守婚約將女兒下嫁于你,此后魏選廉對你極為賞識,魏氏秀外慧中,cao持家業(yè)……崔南軒,你捫心自問,魏家出事的時候,你真的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嗎?” 房里安靜下來。 傅云英仍然低垂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鞋子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崔南軒才答了一句,“我沒有料到魏家女眷的事?!?/br> 聲音淡淡的,沒有情緒起伏。 獲罪的女眷下場凄慘,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任人蹂躪。淪落風(fēng)塵四個字說起來簡單,背后的辛酸,誰能體會?青樓妓子尚能贖身,獲罪女眷卻萬劫不復(fù),永無出頭之日。魏家女眷寧死不愿受辱,在阮氏的帶領(lǐng)下服毒自盡。 當(dāng)時負(fù)責(zé)抓捕的人沒有想到魏家女眷這般剛烈,先忙著搜刮金銀財寶,等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消息傳到宮里,皇帝大發(fā)雷霆,不許差人為魏家人收斂尸首。 那時崔南軒就在千步廊等候傳喚。 落了一夜的雪,朱紅宮墻矗立在一片冰雪琉璃之中,紅得耀眼。 他站在空蕩蕩的廊道里,望著庭間光禿禿的枝干上覆蓋的一層積雪,閉一閉眼睛,仿佛能聽見寒風(fēng)從心口嗚嗚刮過的聲音。 魏家人都死了。 他神情麻木,心里隱隱有種鈍痛的感覺,不是為魏家人的噩耗,他鐵石心腸,并沒有因為魏家的悲慘而有所觸動,魏選廉得罪沈介溪,現(xiàn)在沈介溪報復(fù)他,強(qiáng)食弱rou,天經(jīng)地義。 心口隱隱絞痛,是因為他明白,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 北風(fēng)呼嘯而過,刮在臉上,像尖刀一下下刺入皮膚。 他佇立在風(fēng)口處,遙望東閣的方向,衣袂翻飛,心道,那不要緊,她是他的妻子,她是崔家婦,不論魏家發(fā)生了什么,她必須待在他身邊。 他會飛黃騰達(dá),位極人臣,她也將成為人人爭相奉承的閣老夫人,到那時,她會理解他的。 炭火迸出一聲歡快的脆響,崔南軒回過神,聽到姚文達(dá)顫聲問他:“魏氏死的時候,是不是還恨著你?” 他俯身撿起鐵鉗,撥弄火盆里的炭火。 恨不恨他,他不知道,他甚至連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崔南軒,我這輩子欠老婆子太多,你也欠了魏氏……我們不是好丈夫……”姚文達(dá)喘了口氣,歇了片刻,“我想過了,老婆子走得早,下輩子她投身成男人,我呢,就投胎做個女兒家,給她當(dāng)娘子,我好好補(bǔ)償她?!?/br> “你呢?你要怎么補(bǔ)償魏氏?” 崔南軒抬起眼簾,“姚兄,我不信鬼神?!?/br> 人已經(jīng)不在了,何來補(bǔ)償一說? 姚文達(dá)忽然笑了一下,“你果然還是這么坦蕩?!?/br> 他軟弱了一輩子,自私了一輩子,讓妻子辛勞一生,現(xiàn)在妻子已經(jīng)死了,他的愧疚改變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