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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好了,別亂動。” 云英也想好好坐著,但是道路崎嶇,驢車實(shí)在太顛了,走不了多遠(yuǎn)她就滑了出來。韓氏一次次回頭把她按回去,后來突發(fā)奇想,找掌鞭要了草繩子,準(zhǔn)備把她和鋪蓋綁到一塊兒,那樣省心。 云英搖頭拒絕,雙手緊緊扒著鋪蓋不放,把她綁在行李上,也虧韓氏想得出來! 韓氏這人不拘小節(jié)、粗心大意,在群牧所的時候,一忙起來經(jīng)常忘了還有云英這個女兒。有一次云英躺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午睡乘涼,韓氏干活回來,一屁股往她腦袋上坐,幸好她躲得及時。 她能順利長到七歲,著實(shí)不容易! 韓氏怎么扯云英都扯不動,不禁氣笑了,一巴掌拍向她蘆柴棒子似的胳膊,“力氣倒是大!” 她心里暗暗琢磨,看來大丫還是適合上灶,顛勺的不就是得力氣大么? 母女倆僵持著的時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遞一聲說話,先是討論今年的天氣和收成,然后說到家里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說到京師里的幾樁大新聞。 云英一開始沒注意他們在說什么,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霎時一怔。 崔南軒又升官了,他現(xiàn)在是禮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個好官!”掌鞭的笑瞇瞇道,“自從萬歲爺爺?shù)腔詠恚蜷w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幾件造福萬民的大事!起先縣里的差役領(lǐng)著書算和公正來村里丈量土地,里長都嚇得尿褲子了!哪曉得官爺不是來收稅的,不僅不收稅,還免稅呢!如今陜西、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稅了,夏稅、秋糧、徭役,全都折算成銀兩、絹布,從今年起,多生的人口,永不加賦!” 王叔哈哈笑,“老哥,我們黃州縣前年就如此了!還有更早的,聽說南邊蘇州府、湖州府的田賦、里甲均徭,還有雜泛什么的,全部統(tǒng)一征收,押送漕糧、修路、架橋、鋪路的事,都由官府費(fèi)鈔雇勞役!” 掌鞭有點(diǎn)不好意思,撓撓后腦勺,甩了幾個鞭花,咧嘴笑道:“這日子啊,是越過越有奔頭,這不是快年底了么,家里沒啥活,老漢我出來掙點(diǎn)鈔,明年好再買幾畝地?!?/br> 王叔平時不言不語的,鋸嘴的葫蘆一樣,但說到莊稼糧食,立馬像變了個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熱火朝天。 云英抱緊鋪蓋,默默聽他們交談。 掌鞭把崔南軒夸了又夸。 裁汰冗官、改革稅賦、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項(xiàng)改變都有利民生、有利國朝,這兩年光是賦稅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著附和,兩人對崔南軒推崇備至,倒是把內(nèi)閣首輔沈介溪給忘了。 群牧所周圍是一大片牧場,遠(yuǎn)離城郭,云英這三年來從沒踏出過群牧所一步,崔南軒這個名字,她已經(jīng)很久沒聽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軒當(dāng)年上京趕考時靠幾雙草鞋走到京師,深知民間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準(zhǔn)備好要上書皇帝,勸皇帝免除苛捐雜稅,改革吏治。 那時還沒放榜,他確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時就有神童之名,向來不懼任何考試。 曾有人評價(jià)他恃才傲物,輕浮自負(fù)。 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說扶持新君登基讓他得以嶄露頭角,那么這幾年他力排眾議,不顧權(quán)貴們的威脅,下達(dá)這一樁樁明顯會侵害地方縉紳利益的新策,震懾拖沓成風(fēng)、尸位素餐的官員,使氣象為之一新,真正讓天下人認(rèn)識到他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軒是個狠決之人。 云英想起最后一次見父親魏選廉時,順天府迎來入冬的第一場雪,夜色深沉,雪落無聲,魏府大門緊閉。她在巷子里等了半個多時辰,雙腿凍得失去知覺,魏選廉這才肯出來見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駕崩,朝堂震蕩,內(nèi)閣大臣和六部官員為了各自擁護(hù)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京師風(fēng)云變幻,才不過幾天的工夫,什么都變了。 父親兩鬢斑白,像是老了十多歲。 云英淚如雨下,魏選廉卻微微一笑,塞了只紫銅暖爐到她手心里,“英兒,為父是榮王的老師,皇上下令抄了榮王滿門,接下來該輪到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為不忠,魏家躲不過……聽爹的話,以后別來了,你是崔家婦?!彼朴⒌念^發(fā),為她撣去鬢邊的雪花,“崔南軒和皇上有半師之誼,皇上信任潛邸舊臣,以后他必會受到重用……別怪他,為父和他各為其主,他有他的難處。” 第二天,魏選廉便被御前侍衛(wèi)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還笑著勸云英回崔家,叮囑她莫要因?yàn)槟锛液驼煞蛏质柽h(yuǎn)。 云英是內(nèi)宅婦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變賣首飾衣裳,托人上下打點(diǎn)關(guān)系。 可惜為時已晚,她母親阮氏何等剛烈,錦衣衛(wèi)奉駕帖上門,指揮使還沒走到垂花門前,阮氏便帶著魏家女眷自盡了。 娘家人的死訊和朝廷誥封的鳳冠霞帔同時送到崔家,街坊鄰居上門道賀討果茶吃,云英竟出奇的鎮(zhèn)定平靜,甚至連眼淚也沒流一滴。她讓丫鬟招待左鄰右舍,自己回到書房,想給崔南軒寫一封信,枯坐半天,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墨汁順著筆尖往下淌,早把毛邊紙染黑了一大塊。 最后她只帶走那只暖手爐,那是魏選廉給她的。 魏選廉曾對她說,崔南軒胸懷天下,少時受些磨難不算什么,只要時機(jī)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機(jī)會,扶搖直上,從此天高海闊,任君翱翔。 “他日后一定是個真心為民的好官?!奔词购团稣姴缓?,魏選廉依舊欣賞崔南軒。 …… 王叔還在和掌鞭大聲說笑,韓氏最愛熱鬧,忍不住扒開車簾,問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歲?” 二十多歲,一般人還在為科舉考試寒窗苦讀,崔大人竟然已經(jīng)當(dāng)上禮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萬確!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爺。聞喜宴上先帝為進(jìn)士老爺們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嚇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經(jīng)娶親,先帝想招他做駙馬咧!” 韓氏聽到最后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后沒娶到公主,大為惋惜。窮書生赴京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這樣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云英緩緩閉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軒現(xiàn)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熱,再不是當(dāng)初那個穿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舊袍子、踏草鞋、背一袋燒餅進(jìn)京的窮書生,想嫁給他的侯門閨秀多如過江之鯽。 不過云英可以確定,崔南軒一定不會娶公主,他向往的并不是富貴風(fēng)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區(qū)區(qū)一個駙馬之名,他不屑一顧。 魏選廉勸云英不要因?yàn)榇弈宪幰娝啦痪榷w怒于他。父親不明白,那時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軒